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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叹道:“他原不是靠医病吃饭的大夫,这般做,原是替我们着想,承他的情方是正理。这个你也不必多管,只按我说的向府里人分派下去就是。”又问:“此刻关先生到哪里去了?还有小章相公呢?”

他问这个,陈姨娘自是不知道。便有外头伺候的小厮上前回话,说:“关先生一早又查看了一遍老爷养病的屋子,说都齐备了,照昨日吩咐的搬,然后便出门游玩瘦西湖去了。本是邀了小章相公一起的,小章相公说不放心老爷这边,就不去。一时又有衙门里人来报说前日打盐场土地官司的谢通判来探看老爷的病,且是同着鹤城盐场的司令、司丞和几家地主一起来。孙主薄拿不准,于是请小章相公过去一同相见。这会子还在前头衙门厅上喝茶。”

林如海听了点点头。小厮说的这孙主薄名叫孙纲,乃是盐课吏目,虽只挂的从九品职司,却是林如海的一名幕僚心腹。林如海病时,盐政府上下事情、内外通传,就是他的主持,别人也都知道他在林如海跟前分量。而章回乃是文昭公之后,明阳书院里拜的几位师傅都是当世大儒,年纪虽轻,文名已显又是林家嫡亲的表侄,得了林如海亲口吩咐,这些日都由他代为待客且来人既已说是来探病,有这两个一道在前,倒也不算失礼。想了一下,吩咐说:“叫伍垣和申凭,代我过去给来的几位大人告罪。说我虽已经没了大碍,却还体虚无力,不能到前头去。后面屋子因医嘱,用药草之类熏燎收拾,乱糟糟十分不恭敬,也就不请他们进来。有公务上的事情,十分急的递进来可暂缓三五日的,我身子但凡撑得住,立时就到前面,召请他们过来说话。”

小厮听了,立刻飞脚奔前头寻人传话去。这边陈姨娘见林如海说这几句话就已显出疲态,忙搀了往收拾好的里屋坐去,一面道:“都是我的错,老爷还没大好,就拉着在风口里说话。快屋里坐。有什么事情,前头小章相公在,必定错不了的。老爷还是先存神歇一歇。”

林如海也不多话,就让她张罗着到屋里窗跟前一张宽榻上坐下,一边倚靠着自己肚里寻思衙门厅上那几个的来意。

原来先前扬州府疏浚运河,拖延日久不说,且耗费甚靡。黄幸领工部尚书,正沿东南督建海塘,兼管水利运输事宜,便命查看。查出扬州知府、通判贪墨舞弊,州、县数级官吏从中多方牟利,震怒之下当即饬夺一众职权,切词具本,上达天听,请朝廷严旨查办。三月间朝廷令到,处置一从黄幸所奏,另任了扬州知府、通判来。这新任的知府丁涛贫寒苦读出身,四十入宦,素来考评平正,时年将近六旬,也算按部就班,旁人不以为意。通判谢极谢运枢却是名臣世家子弟,少年登第,从翰林到六部行走又到外放,安阳县令上考评也极优异正当人都以为他满任便要再进一步时,却因祖母之丧,守孝返乡。然而谢家满门官宦大员,谢极于子孙中位居嫡长,前程自然无忧。果然这年三月丁忧期满,上命起复到扬州,主司的就是治农、水利、河渠、仓库、道路等事。他原就才能皆备,到任不足一月,运河疏浚诸事已整治得条条框框、各俱法度。本来万事无有不好,偏水工预算图鉴上有一段运盐河工程,是先头几个为做银钱倒运手脚而空设的名号,实在并无分毫人工物料投入。谢极却说原是极好的设计,正该依循图鉴开挖水道、勾连河网,工期既在秋冬农闲,此刻正当丈量土地、勘算田亩,做征用筹备诸事。然而这运盐河原本并不为真工程,虽计算精到,却未有曲折避让,其所贯穿之地都为上好田亩,等闲人家哪个就肯轻让。更不用说此处地主多是盐商大户,身后各有牵连,全不管谢极身份来历,必定不肯答应,直闹了个沸反盈天。林如海自己任巡盐御史,本不该随意对地方插手,但事端是油运盐河工程所起,少不得要出面弹压一番劳心费力,面上是已经过得去,却知道从此内地里纠葛更多。只不过此刻谢极肯退一步,还能跟盐政所司并盐商地主等同坐共话,除了时势局面所向,也有章回的一番劝说功劳在。

于是林如海就想到那日自己病势稍稳,章回代为致意前来探病的州府诸人,回来向自己转说同谢极的一番言语。总归起来其实只八个字:“兴利革弊,事缓则圆”谢极既是奉旨意而来,只做好头一桩河务便罢至于扬州官场,经朝廷一通涤捋,人心已经收敛,又加上他这番敲山震虎,亮出禀赋脾性,后头事情就容易做,也不必再白眉赤眼与人争斗。这一番切中要害,果然谢极听了便即退步收手,也令旁人趁势抽身、不再生乱。只是谢极等多以为章回是转述的自己言语,独林如海知道,章回自带了关梦柯到府,与自己除了病症用药,旁的事情一无言及。扬州这些事情,都是他从谢楷与金陵谢家,又有他外祖父与仪真县洪氏本家的家信里拼凑得知。如此却能见解周全,劝说有据。林如海不免又叹一声:“仰之有子如此,可以无忧。”

正叹时,陈姨娘提了个隔水保温的三层提篮进来,从中间一层取了新熬好的汤药,伺候林如海服用。林如海看她神色里带着愁,便问有什么事。陈姨娘蹙了眉尖,回道:“早上关先生吩咐,从明日起老爷每天要用一碗莲子熬的粥,必定要用新鲜的莲子,连心儿一起蒸熟捣烂了炖在粥里。可眼下才五月,莲蓬都还没长成,哪里有新鲜莲子?只有旧年的。我让伍垣家的外头去找,到现在都没回话。”

林如海想一想,想到关梦柯为人,就知道必有缘故,于是笑道:“既然说明天,那就再命人各处都去找一找。且药有八百零八味,差不多能替换的也不在少,不会只缺了这个。倒是明天就端午,该做的事情都做。还有计算路程,大姑娘不两日就到家,这些才是要紧忙的。”

陈姨娘听这样说,忙收拾了碗勺之物出去料理了。林如海则叫小厮到前头单传了扈从伍垣来,命道:“去看看关先生跟谁一起游的瘦西湖。”

伍垣去了,不到半日回说:“是小章相公的娘舅表兄,洪家的长公子洪大。洪大是清明时候就随其祖父洪艽到的扬州,给其曾祖父迁回仪真祖坟之事。因有章家大爷与他族长的书信,且小章相公亲往说辞,已经允准了。洪艽是四月十八回的常州,洪大不曾回,就在仪真料理祖宅、田地之事,这两日又在扬州城里各处转看,像是置办房舍的意思。”

林如海点头叹道:“难为这一番苦心了。”吩咐说:“若明后日有姓洪的人来,门上必不许拦,一路恭敬请进来我见。”

果然第二日,就有仪真洪家的现任家主洪蘼,由其连襟广陵书院山长任玉任白石陪着上门拜访,一为探病问安,一为端午节庆。林如海兴致甚好,拄着杖,带了在园子里边走边看、赏景叙谈,总有三、四刻钟才散。然而他到底大病未愈,精神虽佳,身子却支撑不住,当晚就又躺倒在床上发起烧来。所幸关梦柯在,终归有惊无险,只是破口大骂,说:“又要浪费十七、八天草药炭火工夫才好!拿出去能救得了多少人?”林如海只不吭声,林府上下也只装聋作哑。如此过了四、五天,这天晚饭后,关梦柯、章回正盯着林如海吃药,就有小厮直撞进房来,嚷道:“伍爷爷的信来了!大小姐明日一早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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