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只说这黛玉的乳母王嬷嬷。这王嬷嬷从的是夫姓,她原姓安,是京城一小户人家女儿,自幼与邻家一个同岁的哥儿定亲。只因父母年纪上去,越发糊涂爱财,竟在她十七岁时悔了婚事,另许了别家。不想这新女婿却是个嚣张跋扈、地痞混混一类的角色,花轿迎亲路上也跟人争执斗勇,偏对方竟是真正的豪门公子,招呼从人上前一顿乱拳打死,就扬长而去。她父母惊惧气愤,又被那家索回聘礼,还另外强讨了许多金银,当时一齐病倒。她虽不曾真正出阁,却教背了个克夫克亲的名头,再没人说媒保亲。不上两三月,父母始终病重不起,家门也败落了,加之底下三个弟妹幼小,这安氏实在没法,只得将自己卖了几两银子与家人活命。又经了两番辗转,就到了新科翰林的林如海府上。
这安氏性子原本就老实,经了一番事情,就越发稳重沉静,在林府两三年都安分勤勉,又很学了些读写运算,于是就给林府内总管伍嬷嬷看中了,说给自己娘家的远房外甥王易为妻。这王易同在林府当差,从小父母双亡,虽有姨妈照应,但底下也还有一双幼弟操心,并不忌讳安氏先头情形,又要承姨妈之情,一听说起,自然无所不好。婚后夫妇两个倒也甚和合,只是王易因职司,要照应林家在南方的水田、农庄,成亲头上几年,一年中总有大半年不在一处。直到贾敏过门,林如海放了盐政,安氏随着到了扬州,她夫妻这才多见多共,就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待贾敏有孕,就特意选她做乳娘等黛玉降生,她家二小子也满周岁,从此安心在黛玉身边服侍因此情分上,她只把黛玉当自己女儿待,旁的一概都靠了后。林如海等都看在眼里,故而后来才选她陪着黛玉上京,一来借重她人品可靠,二来京城毕竟是她故土,言语门路也熟。安氏这边,主子看重是一重,着实怜惜黛玉是再一重,于是也顾不得自己丈夫常日在外、两个儿子年幼,一片忠心只守着黛玉。不想这一去就是五、六年,如今终于回来,心里对自家如何不挂念?因此得了黛玉的话,也不推辞,转脚就往她家里头赶。
只是俗话说好事多磨、欲速不达。这王嬷嬷安氏刚出了桐花院门,就被林如海那边来的人截去,泊月堂里说了好一通话方才放出来黛玉回上院已是午后,再有这一来二去,便把饭点儿彻底错过了。待一路慢慢走到林府西角门边自己家门口,腹中也一阵阵叫嚷起来,心就想着怕要寻到厨房去,央些汤水饭食。只是她晓得自家规矩,打从当年章太夫人掌家的时候起林府厨房就管得最严,非饭时不许动火,等闲出入都有记录,更有人走锁落的规矩,只有限的几人握着钥匙。她也不知道此刻那边管的人是谁,想或就不劳烦惊动别人,随意寻些糕饼点心吃了垫饥就罢。正想间,就看到门里一个三十来岁、高黑壮实的媳妇迎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口说:“大嫂子好!大嫂子家来大喜!大嫂子怎的这会子才到家?都想急了,正要过去接,可算教来了。快屋里头坐。嫂子饿不饿?饭菜早齐备了,赶紧吃上口!”
王嬷嬷闻言一愣,随即想起乃是王易的兄弟王书的老婆,本姓鱼,为人最是热心,一张嘴爽利至极。果然一时就笑嘻嘻上来挽了胳膊,与她并肩到屋里。屋里早备了一桌子菜,凉菜热菜果碟俱全,还有一瓶子酒。王嬷嬷忙道:“这可也太丰盛了。如何使得?”
王书家的笑道:“今天大小姐家来,厨房里预备的原本就多。这几样都现成,不用,才可惜了的。嫂子只管放心。府里的规矩我也知道,全仗着大伯、大嫂子和家里的体面,如今才让我管着厨房。再不敢丢了自家的脸,材料钱都是自家贴补的,不过捎带着弄一弄,就不当什么。”
这王书家的一面说,一面眼睛看王嬷嬷脸色,见松了表情,立即就拉王嬷嬷坐下来,将酒杯斟满了劝她吃,只说:“大嫂子伺候姑娘,给全家都长脸面。外头五、六年辛苦,今日到家,原该一家人都来接风。只是大哥和他兄弟两个上月领了差事,带几个小子一起到苏州庄子上去了。前日接了信说就从那边过来,只这一时偏还没到,便只有我一个人迎着,给嫂子道辛苦,实在不像样。嫂子也见谅则个。”
王嬷嬷只得吃一杯,就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是给主子做事呢。我量窄,不敢多吃。也怕后头主子们有事,耽误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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