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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听了他言,寂然半晌,方涩声道:“原来如此。我以为只是几个月间天翻地覆,却不想十年前就现出端倪。且不止朝廷上文武暗中相争激烈,就是两位圣人也洞若观火。可叹我竟一直都坐在井里,白白替圣人担忧。”

章望道:“怎么是白替圣人担忧?表兄忧虑,是做臣子的臣节。且这些细致关联,并不是表兄想不到,只不过立身端直、存心正道,再有,就是为贾氏表嫂伤情,专注职司,没有向这些上头起意去想罢了。”

林如海道:“仰之这话,是责备我小儿女态了。我也确实该受这一句。为了一人私爱,心灰意懒,连亲生女儿都险些撂下,眼睛就更看不到长远之处。”

章望道:“但如今表兄振作,一切就都不同。”将那两张图递与林如海,问:“朝廷暗潮汹涌,不是当今所愿。依表兄见,或当作何处置?”

林如海接了图在手,蹙眉思索一阵,道:“中宫无子,若立储,加恩太子母族则于中宫不利。中宫不稳,朝廷不安,如此绝非妥善之举。其实……当今正在盛年,遴选世家子充掖宫闱,后宫再添几位皇子公主,也能昭显天家福祉。”

章望拍手笑道:“这果然是妙招,另辟蹊径,出奇制胜。教那些白白争了一番赤眉白眼的,这边只一挥手,就是全盘重来。只是年前才下恩旨,为太上皇、皇太后祈福,已经免了这两届采女入宫。但若是直接从勋爵世家中召选,恩宠太过,怕又要一番波澜。”说着自己就摇头,显出为难之色。不想一抬眼,却见林如海立在窗前出神,就问:“怎的,表兄想到什么?”

林如海这才惊醒,苦笑道:“仰之敏锐。我也是方才想起。我那二舅兄贾存周,长女当年入选公主伴读,便是侍奉的后来庄颐贵妃。沈氏嫁入后宫,她为媵从。现在,正充任麟采宫女官。若当今果真有意抬举武功、加恩勋贵,怕不上三五个月,荣国府就要有天使降临。”

章望一听,脸色就变了,道:“荣国公贾家,跟王子腾王家向来一系。王子腾自己也是四王八公里头的领头人物,整个儿一系在京城也算根深叶茂。而今你又领着淮扬盐课……表兄,这情势可有些不一样了!”

林如海苦笑道:“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我尽忠就是了。”

章望断然道:“没有这样的道理,明知前头是悬崖,还要一条路走下去。”

林如海道:“但不然又如何?当年父亲为我订下荣国府,便有故旧世交守望之意。今日虽然贾氏已去,但十数年的恩义在。还有玉儿,这五六年也是在她外祖母膝前。且就没有这些,既结两姓之好,我也没有遇事自己脱身的。”

他既这样说,章望也只能叹一口气,低头皱眉,促磨旁的主意。寻思半晌,突地昂头,问林如海:“表兄以为,眼前局势晦暗,皇子各需历练。若要才能切实显现,有五年可能成功?”

林如海摇头道:“十年也未必足够。仰之不见当年睿太子与义忠亲王相争,岂止十五年光景?否则,如何就至于西鹤墅案发,瞬间折下小半个朝廷。都是因为日久年深,纠结深厚的缘故。”说到这里,自己就觉得不对,问:“你问这个作甚?虽说如今不比威帝时候,又有太上皇在,但这样的事情,牵涉社稷国本,从来就不是能以朝夕论……五年,不像是你会说的。”

章望笑道:“其实说五年还长了。我只想说一二年的。一二年不能有定论,甚至连些方向前景也未必能看得清。但于表兄的困局,我看却只在朝夕。”

林如海忙问:“怎么说?”

章望道:“表兄的忧虑,说穿便是京城的借势。姻亲至密,断然不许,不是人情之道。但别处几家,又有师生、同年等等干连,一样推却不得。既然如此,表兄何不抢先削了这边的势力?避开眼前的风口浪尖,存着有用的身子留待以后。毕竟,若荣府当真有幸,需要借力的时候也当在五年乃至十年之后。若表兄在此前因这样那样的事情折了去,对亲戚才是大不利。”

林如海眼里有光闪了两下,低了眉目问:“所以仰之是在劝我辞官?”

章望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何况江湖山野,保养浩然气概,也是君子以为善。”

林如海道:“我何尝没有归隐之意?五六年前便想上书。奈何,职司紧要,身后却一时无人。”

章望大笑道:“你这话,可是天下人都小看了!你怎么不知道别人就做不来?世上才德辈出,朝廷上能者云集,哪里就有什么人无可替代的道理?何况表兄这个盐政官,已经连续做到第三任,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这固是无上的恩宠信赖,君臣相得。但如海与当今相得,旁人就不指望君臣相得了?倘若真把人眼睛都熬红了,做出些事情来,表兄不得善始善终事小,耽误了朝廷要务、辜负了君恩,就绝非表兄所愿了吧?”

林如海道:“这个自然。只是,眼下情势如此,我若请辞,就怕有人趁机生事,坏了大局。”

章望道:“当今并非威帝。何况,太上皇还在。有他,就是定海神针,再大的波澜也能平息得定。至于盐政这边日常事务,表兄这一病三四个月,也有十数天不能理事的,不也平平稳稳过来了么?”

林如海低头思索片刻,道:“也罢。只是我已奏报病愈,今番倒要额外花费些心思了。”

章望道:“我一直还记得当年一道儿在书房,祖父教导出师、陈情两表情形。润之过目出师而不忘,如海耳闻陈情则成诵,待细解文意,更令兄弟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其时当今也在,一齐动容表兄何不追忆往昔,痛陈心事?”见林如海闻言神色转变,又道:“而今老太太寿过八旬,身子和精神头都属旺健,膝前更有儿女子孙环绕。但唯有一件心事,便是林姑妈、林姑父早逝,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表兄幼时得老太爷、老太太教养抚育之恩,然而自十七岁上京,与常州就再少无来往表兄心里,就不曾有所触觉?”

林如海于是长叹,道:“外祖父母恩情未报,如海怎能心安?自当往外祖母跟前尽孝。我这便动笔,奏表朝廷请辞。”

表兄弟两个商定主意,林如海便即草拟辞呈。这边章望先将之前几张图画字纸用水浸烂,亲自泼去窗外梧桐树根下,然后还到房中,援笔挥毫,成兰溪竹石图一幅。图成,方笑道:“果然先前心境不到,不得自由从容。”遂叫院外等候的章回、伍垣、林柄、申凭等人来,章望把画与他们看,又令寻上好的匠人糊裱。待众人转出门去,林如海才道:“自己家中,不必如此。”章望笑道:“只是糊弄我家小子。年轻人难免好奇,有这么一番,他就知道不去多想多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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