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章太夫人命黄幸、章望等领着一众男丁并府上养的清客相公到花园子里赏玩看戏吃酒,自己则在上房宴请女眷,小戏台也搭在园里。先请一班细乐吹拉助兴,待饭食毕,再按着前一日各人点的戏一出出敷演。因是自家热闹取乐,也不拘哪折哪本,只挑各自喜好的点来,那班主上前呈了这一日的目录单子,章太夫人一眼瞟去,前头三个单折恰是花婆、势僧、下山,便忍不住笑起来,道:“都是谁点的?尽是些促狭戏。也不怕一会子笑酸了嘴巴子,晚上吃不动饭。”又问挨着身边坐的林黛玉:“你点的哪个?”
黛玉就在单子上指出来,恰是艳云亭里痴诉、点香两折。章太夫人不免问:“林丫头原来爱看这个?”
黛玉一赧,道:“先头在外祖母家时,因一点子事只看了半折,就想趁机看完了去。”
章太夫人笑起来,说:“这出戏好。这萧惜芬装疯避祸,受尽磋磨,仍旧坚毅不折,不愧她将门虎女,肝胆忠贞。也无怪你要惦念。不如索性明儿让他们演个整场,我们也看个痛快。”
黛玉惊喜道:“真的?这可再痛快也没有了。只是劳动大了些,姨祖母太耗费精神,反而不好。”
章太夫人笑道:“我也爱看戏,怎么就费精神?大不了,分作三四天慢慢演也使得。反正在家又没事,带着你们消遣才正经呢。”一发跟那班主道:“你都听见了,且预备着。有什么旁的需求,尽管来告诉,总不叫你空劳碌效力。再就是把刚刚说的这两出提到前头来,就搁在花婆后头。唱好了,我自然重赏。”
班主忙点头应了,笑道:“能博老太君和列位太太、奶奶、小姐一句好,我们走出去,脸上也有光彩。”
一时就妆扮演出,众人观看。也有嗤那知客僧几番倨恭变化的,也有叹那萧惜芬装痴逃祸求告凄楚的,也有赞那花婆数说草花口角伶俐的,也有笑那一对小和尚尼姑心思宛转牵念缠绊的。待中途散时,章太夫人就让带那演萧惜芬的花旦和演诸葛暗的小丑进来,额外拿茶果细点并一串子钱赏他两个,吩咐说:“存着精神,好生唱这一出。唱得让我们林姑娘高兴,这里还有重赏。”又问询说笑几句,洪氏也代林黛玉与了赏钱,方令班主领着下去。
这边王夫人便请章太夫人更衣,说:“坐了这一大下午的,腰也软了,且进去歪一歪,晚上有精神接着看戏。再有,他们小孩子家一个个早都坐不住,正好也趁机放个风,别在跟前都憋坏了。”
章太夫人就向洪氏笑道:“听听你嫂子这话!活像我是那等刻板认死规矩,不知道疼小辈儿的。我可不记得哪句话拘着人定怏怏坐在这里蔚丫头不是一早就溜出去了?”
洪氏道:“大嫂子顺嘴一句,姑妈就挑剔上了,还说不拘规矩,这话我要替大嫂子不服。”顿时说得众人都笑了。洪氏方又说:“蔚丫头年纪小,不爱看戏也不稀奇。倒是去了这会子工夫,别在哪里贪玩受了暑气,或是饿了胡塞乱吃东西。”
众人都说虑得是,又问下面人可知道黄蔚去向。就有人说看见六姑娘往外面大花园子里去了。章太夫人点头:“蔚丫头是有主张的,丫鬟婆子们劝不住。”
一旁黄芊道:“我去找六妹妹来。”章太夫人允了。黄芊又向林黛玉道:“不如林姐姐与我同去,既寻着六妹妹,又顺道儿松快松快身子,散散心。”
黛玉忙应了,又看章太夫人并洪氏。章太夫人就笑道:“既这样,丫头们都去。好赖今日并无什么外客,到园子里逛一圈才算真正舒散筋骨。四丫头专心陪好你林姐姐。”又吩咐底下人预备好竹椅、伞盖之类在姑娘们身后跟着,随时伺候。一时散去。
这边黛玉与黄芊到了花园子门口。黄芊四下张了一张,说:“先去清遥堂。听说今儿那边的敞厅和临水的露台上两处都搭了戏台子,演的都是顶热闹好看的戏文。想必六妹妹就在那里,我们且寻去。”
黛玉道:“四妹妹不忙。听声音,那边戏还未散,叔伯兄长们俱在,直接走过去不免冲撞。不如打发人先问一问。”就叫过王夫人派给自己的丫鬟翡纹来,命带两个小厮过去,与长辈们行礼,顺便告知章太夫人这边暂时散了,晚饭后再继续看戏。翡纹应声去了。黛玉又向黄芊道:“这里荫凉,正好站一会子。也不知道那边看的什么戏。只是我觉着六妹妹并不像是爱那些热闹的,这会子说不定躲在那些幽雅僻静处呢。”
黄芊抿嘴笑道:“其实戏好不好也没差,最要紧的是看三哥哥在哪里。六妹妹总跟他一道儿,找到了他,差不多也就找到六妹妹。对了,这园子西南角便挨着他的不工工房,这里过去也近,要不我们直接走去看?三哥哥新奇玩意儿最多,什么竹木雀儿、自鸣钟,还有灌了水就自己斟饮酬唱的曲水流觞盘,比那七轮扇更精致有趣。”
林黛玉听她怂恿,心里不免生出好奇,只是到底忍住。不一会儿翡纹回来,说:“老爷们知道了,说待两刻钟再去老太太那边问安。这边没见着六姑娘,想是自己在园子里玩儿,也命小厮们都去寻一寻。请林姑娘不必挂记,让四姑娘陪着各处散散心才是。”
两人都应了是。黄芊又问黄象行踪,果然一早告罪退席,避去了不工工房。黄芊拍手笑道:“那六妹妹多半便在那里,林姐姐,我们就寻她去。”直催黛玉同往不工工房。黛玉推辞两回,早被拉了一路行去。但见那脚下曲径宛转,两侧花木幽森,又有清溪环绕,出入山石之间,水声脆响灵动,更不时杂入几声风吹铃哨之音,比先前游览时更得一种趣味。这黛玉的脚步就渐渐放缓了下来,最后索性驻了足,站定细听。
黄芊见状,在旁笑道:“我就知道,林姐姐必定能留神这里头奥妙原都是三哥哥的巧思。前几年翻修园子,也不知他怎么算的,圈了这一片,这块石头上凿个眼儿,那边花墙留条缝儿,待修好了,就有这些天然音响。那时六妹妹初家来,非要说藏了铜铃石哨,连路石都叫一块块敲过来。结果,林姐姐你猜怎么着?竟真叫她发现,这边临水的青石阶子原来都是空心的,若穿着木屐子踩上去,再没有比它更可听。只是那些石阶子修得高高低低,没有老太太发话,再不许人上去玩儿。”
两人一边说,脚下青石小路已经转了一个弯子,就在前头开阔处分作两道,一道通往水边,假山石后半幅曲桥水榭一道通往花树间一座月洞门,门后一带粉墙青瓦,门前一个中年嬷嬷正拿着粗线和细篾条修补一只海碗大的笸箩。猛然抬头见了一群人拥着黛玉和黄芊来,这嬷嬷慌忙起身行礼,又答黄芊的话道:“六姑娘来寻三爷,两人才刚一会儿往园子里去了。走的是那边一条路。”
黄芊跌足叹道:“果然我的卦没错。只恨差了这么一些些。现在就追也追他们不上。不过既他两个一处,再没得可担心,正好我陪姐姐专心逛园子。”
黛玉笑道:“晚上还要看戏,怕晚饭也用得早,不如就走回去。”
黄芊不得尽兴,神色间不免露出些不足,但看黛玉形容,旋即又笑起来,道:“那索性抄个近路,从湖中间过去。正好看些荷花,又能从远处看见戏台。”便带黛玉循小路往水边行去。才转过一峰嶙峋山石,就听见人语,竟是黄蓉和章回在廊桥头上站着说话。见她两人来,黄蓉忙招呼:“两位妹妹从哪儿来?”
黄芊掩嘴笑道:“二姐姐又没喝酒,怎么糊涂了?我们自然跟姐姐一处来。”又问:“姐姐怎么跟表哥一起?”
黄蓉瞪她一眼,道:“章表哥去寻象兄弟。我想六妹妹素来能和象兄弟玩到一起,别处找不见,多半就在不工工房。这么两下一凑,可不就碰上了?”
黛玉道:“我们正从那边过来。听门上的嬷嬷说,六妹妹和三表哥已经往园子里来了。如此二姐姐走来,也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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