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sk.3qxsw.com

这边章回就寻那班主,拿了戏目单子从头至尾一目十行看过,随手勾去两场,便吩咐将前头暖场的插科打诨逗乐段子略去大半,立时就上原定的正头戏目。那班主得了赏钱,哪有什么不依,当即叫生旦戏子更衣妆扮了上场原来这日演出的恰是一整本新戏风筝误,这一场乃是惊丑。吴太君等虽没看前面几场内容,但有那扮演乳娘的小花脸一登场,扭扭捏捏,先惹了一通大笑,随即与那末角的门公一番对答做戏,几句话将前情交代清楚,便有那扮演韩琦仲的小生蹑手蹑脚出来。其后剧情铺展,一场风流缱绻、窃玉偷香,忽而变作了鸡飞狗跳,那书生固然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戏台底下看的人无不大笑绝倒。就是林如海这等见多识广、斯文持重之人,也不禁连连咳嗽才止住嬉笑,一旁黛玉早伏在吴太君怀里起不得身。直到后面遣试梦骇艰配议婚连续四场,黛玉方是渐渐矜持起来,把身子坐直了看戏。不想吴太君毕竟上了年纪,连看了这些场,又是笑又是拍手,耗了许多精神,实在坐不住了。黛玉虽有些不舍,还是催吴太君:“戏也看过,不如家去。夜里还要赏月、斗喜蛛、供织女娘娘呢。”

只是吴太君哪里不知道心意,笑道:“才什么时辰?天还没黑,就催我家去。我原是带你出来顽,倘顽得不开心尽兴,留下什么不足的事体,岂不是白添了挂心?也没了带出来顽的本意。林丫头只管听我的话,安心在这里看戏,我有你老子陪着就足够了。”叫林如海:“你再陪我逛逛,便家去。”又吩咐章回:“你在这边照看着。你妹妹要看什么、顽什么,必定要让她尽兴。”章回连忙应了。吴太君又问林如海如此可好,或要做别的安排。林如海没奈何,只得笑道:“外祖母的吩咐主张,还能有什么不到的?就这样罢了。”吴太君便重新坐了竹轿,欣欣然带着林如海打道回府,往庄子上去了。这边单留下章回陪黛玉看戏。又一口气看了婚闹逼婚诧美释疑四场,看到剧终方罢。因晚上演的多是大闹天宫之类,夜集也不比日集秩序,且黛玉终究挂念吴太君并林如海,这一本终了,两人遂带从人等从集场上往回走。

其时虽近酉正,天色尚明。黛玉想此行不过里许,道路也宽阔易行,加之一连坐了几个时辰,有意疏散一下筋骨,便问章回可否步行。章回想轿椅仆从皆随在侧,黛玉一身穿着步履也无不适,自然一口应允。两个便并头缓缓而行,莲蓬、紫鹃、周万、窦跃儿在后十步相缀。黛玉因还想着所看戏目,只沉吟不语。章回度其神情,察其心意,遂问:“今天的戏,妹妹以为可还中看?”

黛玉道:“很不坏。故事又新奇,编排也细密,人物更真真的逗人发笑。近些日来我戏文也听、也看了不少,竟是从未见过这一种。哥哥,这到底是一出什么戏?是什么新的人,新作的么?”

章回笑道:“果然如妹妹所说。编这本戏的笠先生,原是杭州的一个才子,家贫,又久不第,于是到南京游击将军府里做清客帮闲。大概是五六年前为将军府老大人做七十整寿,写了两出小戏,不想就给谢启庄瞧中了,硬是要淘去给他家的家班写本排戏。也不知道笠先生到谢府后是怎么跟谢大人说的,竟得赠了一处住宅、两名侍婢,专心写戏,每得了新本,通常就用这谢家的家班排演出来。我方才看戏单,见到名号,因问了班主,果然跟谢家家班的掌事原来正是同门,月前才得了这个本子,连夜排练,到今朝也不过第三次敷演。如此新作,可算是真正新得紧了。”

黛玉听他说到谢楷,想到章回送自己的那套缀裘集,不觉就笑起来。后又听说是那边流传过来的新作,先是一怔,但稍想一想上月扬州、南京两处情景,个中缘由也就猜到了大半。于是顺着章回的话笑道:“原来如此。想是班主得了新戏,巴不得占个先机,又怕编排得匆忙,万一演坏了害了名头,所以先在乡间出演,等纯熟了再到城里来。”

章回道:“其实今天看来,已经很过得去。这一本也是延续了笠先生一贯的风格,情节新奇,行事紧凑,排场热闹,曲文浅显明白,演出来一派诙谐滑稽,轻巧欢快,正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再看底下的嬉笑捧场,就可见确实搔到了看的人的痒处。”

黛玉道:“正是如此。这一本关目新奇,针脚细密,虽然匪夷所思,却是前后伏笔照应,并不荒诞诡异。可见作者编排故事的功力。”

章回听她评论准确精到,连连点头。但见她说着说着,神色忽而黯下来,露出怅然之色,不禁问:“看妹妹脸上似有遗憾不足,敢问却是哪里?”

黛玉说:“这一出,其他皆妙,只是这人物却不像样。”见章回注目自己,眼里都是鼓励探问,定一定神,慢慢说道:“一个书生,靠着养父家的荫庇,却盗用养兄的名号行那阴私之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色而少艾,原本是人情正理。他要真心爱慕那詹小姐,正该光明正大地去求她,偏生从打头儿起就怀着私心冒名顶替,又要占便宜,又要留退路,可见非是什么坦荡君子。待私相结交,当真见了面,被丑小姐容貌惊到,果然当时就落跑了,于詹小姐也罢,于他养兄戚公子也罢,都更无个言语担当。这样的人,就算中了状元,有才少德,怕也与朝廷百姓无益。偏偏他那养父戚补臣,以及岳丈詹烈侯,都是极忠诚正直之士,又是一文一武,亮辅良弼之臣。再看这韩生行事,就觉既辜负了养父教导,也玷污岳丈英名。”说到此处,忽见章回满脸讶色,猛觉失言,慌忙低头,道:“这只是我的一些想头罢了。哥哥……就当没听过我说。”

章回摇头,叹道:“妹妹勿慌。我只是没想到妹妹小小年纪,看事情就这样明白。是我小看了妹妹,却要请妹妹赎罪。”说着,竟向林黛玉拱手过头,而后深深一躬到地。吓得黛玉连忙相搀。章回这才直起身来,说:“笠先生写剧本,多为游戏闲情,工于科白排场,只是词曲间多有市井谑浪的陋习,为着新奇逗趣,格调上往往就有些不及。这韩琦仲便是这一流的人物,也是市井间许多人对穷酸秀才的嘲讽,或有些才具,然而也因此常爱发些白日梦,好色又好名,倘若作出卑鄙下流没担当的事体,跟寻常的小人也无异。不过,只要事先知道韩生并不是什么君子,也不拿君子的行事去规范比量,就只拿他当个笑话景儿看,看他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前倨后恭,难道不也有趣?至于那些讽喻教化,自有詹烈侯、戚补臣这样的人物在,能为妹妹所见,就算不失正直之意。”

黛玉听到这一番话,便笑起来,道:“哥哥说韩琦仲是穷酸秀才,他可也是在官宦门第行走吃住的。”想一下又说:“论起来,那戚公子虽是纨绔,贪玩爱色不肯读书,但细想来,又没有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算不上什么真正恶行。还有那詹大小姐,虽然生得丑陋,又不学无才、行事急切,可是少女情怀一片天真,就算东施效颦,学那等私情密会的出格事,也到底没什么坏心啊。”

章回点头叹道:“妹妹这样说,可见心地善良宽厚了。其实这出戏,原本上还有两场,故事是接在婚闹之后,名为导淫拒奸。说的是戚公子不满婚事,詹爱娟因怕他娶小,又因自小母女与二娘柳氏不对路,于是故意设计戚公子与妹子淑娟相见,想也抓他一桩亏心事,从此杜绝几厢的后患。只是二小姐知书识礼,拼死守贞,才未被戚公子得逞。我因觉这两场过分粗俗卑鄙,才叫班主索性删去不演。再者,单从剧情人物,我也觉着这两出颇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要弄出些对比,非把这两个人往死命里贬低了去。待下次到南京,遇着笠先生,必定是要跟他说的。”

黛玉闻言,先是诧异,然后恍然,遂点头道:“哥哥这话恰当。依哥哥的说法,果然是该删去了才稳妥。逗趣发笑之类原在其次,基本的要义大节,却是必定不能错的。编剧如此,写诗、作词、做文章,也都如此。”

章回也点头笑道:“正是。妹妹此言,正得我心。才子佳人本无不可,只要不往阴私下流一路跑去,就是最正经的人伦大道。君子坦荡荡,凡事总有一个正道可走,又何必把官盐混做私盐卖?”说着,望着黛玉只管笑。黛玉听到最末一句,哪里还不晓得是在打趣自己,顿时把个雪白花容飞起通红,又不好跟他动手,只瞪着眼,跺跺脚,转身就走。急得章回赶忙去追,一边嘴里直喊:“林妹妹慢些,留神脚下!”幸而此时就在小丰庄左近,黛玉不过走了百十步,庄门口候着的人已经赶上来接。黛玉只得停下。章回加紧两步追上,又连连打躬赔罪。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时羞恼尽去,两人只觉默契又深一层,于是相视而笑,并肩进到庄子里面。

却说小丰庄里,吴太君、邹氏等早看着丫鬟仆妇们把锦扎的结彩楼等物预备起来,就搁在院中大榆树下又摆一张桌子,上置了茶、酒、鲜果、瓜子花生、红纸束的鲜花等祭供用物,黄铜香炉两边各摆设一盏玻璃灯。待林黛玉等从外面进到院里,吴太君就笑道:“让丫头们把蜘蛛盒子都拿过来供上,再去吃饭。等吃了饭,我们再过来这边耍子。”

林黛玉便叫雪雁把预备的蜘蛛盒子都拿过来,却见雪雁垮了脸,又满面的惊惶为难。黛玉当着吴太君不好多说,趁换衣裳时问她怎地情由。原来雪雁等丫鬟以为乡下虫豸之类最多,轻易就能捉来,不想蛛网随处可见,就是不见什么蜘蛛的影子,大半天工夫,不过捉着两三只而已,此刻被黛玉一问,顿时急得要哭。黛玉忙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哭什么?”雪雁道:“若扫了老太太的兴,连老爷跟前也没脸了。”黛玉想一想,告诉道:“你去找窦跃儿,告诉这个事,叫他把话传给表少爷就是了。”雪雁赶忙去了。黛玉自叫紫鹃、青禾换了衣裳,再去往吴太君跟前,一起用夜饭。

夜饭用毕,重到院中。吴太君才刚坐下,雪雁就拎着大一包东西跑进来。吴太君笑道:“可是玉儿的喜蛛盒子?”叫雪雁拿过来细瞧。见总有二三十个蜘蛛盒子,也有铜的银的,也有雕漆的镶金的,还有葫芦、竹筒、芦苇杆子之类的,看着便十分周全,吴太君就催快快贴个记认,一起供到桌上去。黛玉留神看那些盒子,见一个雕漆的、一个葫芦并一个竹制的盒子底下各有一个小小的双鱼标记,于是挑出来,加了自己的一个花笺记认在上面,然后供到供桌上。其后赏月、吃茶、听书,也不消多记。

到次日清早,众人起来,检视蜘蛛盒子。一个个打开来看时,果然疏疏密密都有网结在里面。唯独有黛玉记认的三个蜘蛛盒子,蜘蛛网把整个盒子都填得满了。吴太君得意道:“果然是我的曾孙女儿!”遂这日逢人就要炫耀一回。黛玉情知是章回的功劳,也不道破,不过后几日又命窦跃儿传了一个纸条,写了林如海爱吃的几样点心名目,如此而已。

却说转眼就到中元,章氏一门都往小丰庄这边洪庙祖茔家祭。祭毕,章望携了一封书来寻林如海说话。正是黄幸从南京寄来,书中说近来神京之中发生的一件大事。预知端的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