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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说林如海自随吴太君在小丰庄以来,寝食起居,十分遂心顺意:一者天伦畅叙,有外祖母、爱女为伴,纵日常之一饭一水、一言一动也自有温情脉脉,何况说笑玩耍,与吴太君回想述说许多儿时趣闻,又有教林黛玉读诗论词、抚琴谱曲,实是七八年来未有之安乐。二者田庄清静,真正远离案牍繁冗,每天自在看书、习字、作画,或是在田头林间信步,在池塘小溪垂钓,又或往此间近处两座湖院山居访友,寺庙道观清谈,虽未必大德高士,一期一会,亦足尽雅兴幽情。再就是与关梦柯斗棋赌胜,又要每天一次指点章回的文章功课。真个闲淡从容,逍遥自在。便是不曾想到花颂自从神京来,不过相陪着闲逛几日,既去,一应松散照旧。

这日早上起来,先依关梦柯所教,练一套五禽戏,再用一碗百合莲子鸡茸细粥其后洗漱更衣,事毕,便有小厮窦跃儿捧着章回昨日的功课进来。林如海便拿起来细看:乃是一篇赋,一首五古,皆以“学者有四失”为题,“教然后知困”限韵一篇八股,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为题一篇议论,以“荆公三不欺论”为题。林如海素知章回作文,诗、赋、八股皆以合式无过为第一要义,其叙平稳,其旨少争,而其行文用字则在中上唯独议论一体,最能推陈翻新,文字或是简洁凌厉高山岐峻,或是藻饰铺陈汪洋恣肆。故而林如海既深爱其议论,又不免要严加矫正,以存其锋锐,去其偏激。于是匆匆一遍看过,就命唤章回来。下人急忙去叫,回报说出去了。林如海想到他前些日为花家置产一事奔走,花颂临行前又托了他照顾花闵,此刻或许就在那边,因此也不在意,将功课本子收了,便往吴太君处去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大笑,却是吴太君、邹氏在说话。林如海走进去,笑道:“老太太和春香嬷嬷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告诉孙儿知道,也凑来一笑。”吴太君见他来,忙拉了坐到身边,又催丫鬟倒茶拿点心。林如海虽才吃了早饭,立时接了吃起来。吴太君看他吃得香甜,既高兴,又不免一连声叫别急。待林如海吃好了,方笑着慢慢告诉道:“这不是眼望着中秋,昨晚上又吃到一道凉拌什锦,便和春香说起咱们家惯例,每年除夕、清明、中秋,开祠堂家祭用的菜肴须得要各房媳妇自己下厨、亲手烹制。里头必有一道素什锦,用黄绿两色豆芽,配百叶、香菇、绿笋、青菜、菠菜、青红椒、胡萝卜、鸡蛋皮细细地切丝,再拿盐、粗、芝麻和鸡枞油拌了。颜色又好看,吃起来又爽口,还扣上了十全十美,百事如意的好彩头。只是这一道菜还是中大媳妇初进门的那一年,为的总控制不好火候,中大才琢磨了这么个法儿教她讨巧。厨上的人将各色东西准备妥当,她只用调味,再拌一拌就好。结果这么一做就是二十来年。不想昨晚上吃到这个,味道一丝丝不差,却是英哥儿又教给了玉丫头。可不是真真有趣?”

林如海听到这样说,忙道:“昨晚那道凉拌什锦,竟然是玉儿所做?果然味道极好,我竟一点儿没吃出来。也实在没想到,这孩子悄没声息的竟下这样的工夫。”话是这样说,林如海也记起昨晚这道什锦中百叶、香菇之类切得粗细不匀,汤汁也失于寡淡,与厨下一贯水准颇有不及。只是他虽然口味惊喜,真正吃进肚里却不太挑,不过是少动两筷子罢了。此时一一回想,顿时恍然,然后又不免生出许多担心,道:“要下厨,不过做些糕团点心也就够了。怎么弄这些挪费刀工的?万一伤了割了岂是顽的?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知道轻重分寸起来?”一边说,一边叫丫鬟请黛玉来。

石榴去了一圈,回来说:“姑娘不在屋里,紫鹃、青禾说一大早就出去了。”林如海奇道:“出去了?去的哪儿?怎么紫鹃青禾倒不跟着?”急命唤那两个过来。一时紫鹃过来,行了礼说道:“姑娘跟小七爷一道儿出去的,有莲蓬和进宝跟着。是昨天昼饭时说定了往竹溪亭子那边捉蟋蟀蛐蛐儿。姑娘早上是穿了整套纱做的帷帽、罩衫、手套,脚上穿的也是小猪皮短靴。”林如海就想起来前几日看见黛玉剪裁,只是不曾想到是为这个,一时倒无话可说。旁边吴太君和邹氏就吃吃地笑起来。林如海也只得笑两声:“自家庄子,必定没什么可虑的。”于是安坐着陪吴太君、邹氏说话不提。

转过来说竹溪这边。莲蓬、进宝两个早随意跑开,摘花折草,逗鸟扑蝶,自在玩耍。只留章回一路走,一路告诉黛玉,言道:“说起捉蟋蟀,第一要到黄豆田里。为的黄豆田较其他田地远要肥沃,因此长出来的蛐蛐儿个头大,身体壮实,腿脚有力,连叫声也比别处的占上风。然而真要论起打斗,却还要那种城墙根底下,或是荒废的土庙、河滩边的乱石堆里出来的虫才够得上将军、虫王。只因这些地方贫瘠少食,生长不易,但凡能长到寻常一等的大小,不论力量、耐力都要更强,打斗的技巧、韧性也不是他虫可比的。”黛玉想一想,说:“就好比水边垂杨和崖间青松,一个处境滋润,容易长得高大另一个生来艰险,常年风雨磨砺。若是以同等的径寸大小,自然是后者更能成才,能担大用。”章回笑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早引到溪边。只见卵石遍布,又有一些风折倒的树干朽木搭在河滩上。章回便指点黛玉该往哪些地方去寻,又有哪些形状、怎样朝向的岩块石片下头会有虫豸觅食做巢。黛玉从小到大,何尝弄过这个?自是兴致勃勃。一时翻起石片,果然有小虫蛰伏,喜得忙拿了连夜赶制的铜丝网子去罩。眼看到手,不想那虫儿突然一跳,黛玉猝不及防,明明见那虫儿蹿向网罩,竟不敢相就,反而急的缩手,眼睁睁看它三下两下跳到石头缝隙里头去了。黛玉忙扭头去看章回,说:“那一下来的太猛,我怕拿网子掩时不留神伤到了。”

章回笑道:“不妨。这只让它侥幸逃过,再捉另一只就是。”扶着黛玉小心跨过倒伏的朽木树桩,又往溪水近处两步,告诉说:“妹妹这样其实很对。捉虫正该小心,宁可不动手,也不要随意伤及虫身。记得我六七岁上,在家里花园子听到虫叫,寻声到矮墙底下,就见一只个头极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正立在小半块馊馒头上大嚷大叫。欢喜得什么似的,冲上去就拿手扑。结果蛐蛐儿是捉到了,虫却伤了头颈。偏偏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它受了伤,反而问父亲一个小小虫儿是在想着什么,竟终日歪着头。”林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叔叔怎么答的?”章回道:“父亲回答,那虫儿在想,馒头真好吃。”一句话出口,两个都禁不住笑出来。

章回又顿一顿,方继续说:“父亲骂我造孽,把虫儿生生弄出个残疾,以后凡事都再不可这般急躁莽撞。”

黛玉问:“那虫儿后来如何?可有别的症状?”

章回道:“那虫儿侥幸,虽受了伤,只是歪着脖颈扭正不过来。然而身壮力大,比寻常土虫整整一廓,等闲难寻敌手。父亲比量着让它下过五次场,无一败绩。待不下场,也稳妥养着,记着是一直养到腊月里才寿终。”

黛玉笑道:“如此说,这虫也算有福的,虽残疾,却能争胜,又得善终。”一边说,一边随手揭开一页青石,底下却无虫影。章回就在旁边拿细竹枝轻轻拨石片旁边的草,果然赶出两只来。黛玉连忙拿网罩去罩,恰罩了个正着,提起来给章回看。章回笑道:“原来是个棺材头。”

黛玉问:“棺材头是什么?”

章回道:“也是秋虫的一种,跟蟋蟀近似但体型大,叫声更低和厚,颜色比蟋蟀深和黑,模样不像那么好看,斗性也多有不如。平时捉到,都是放了去的。”

黛玉想一想,口里默默念两遍“棺材头”,忽而笑道:“头一只捉到的,我却不想放过。”

章回笑道:“妹妹喜欢,留下便是。”遂教黛玉将虫收拢起来乃是用事先预备好的一根拇指来粗、三寸来长的芦苇管子,一头封以胶泥,装了虫后另一头以草纸棉絮等物密密塞紧,便可装到随身的褡裢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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