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曾道林家新收拾了宅第园子又扎了彩棚花灯请贾母等过府观赏。贾母原本必定要去连贾政也允了贾宝玉之请到时同去。只是时在腊月新岁已近各家年事既多劳神费心之际,也不免风寒之侵。贾母乃圆满周全之人见庶众不齐,每不合式,又恐林如海父女挂悬翘盼这日晨省毕,便命贾琏、熙凤夫妇往林家相告致歉,约定了等新年正月里再去。贾琏忙与凤姐儿家来换过衣服,凤姐儿又给大姐儿穿衣裳拿一件葡萄肷暖兜将仔细大姐儿笼好了,方抱着一同坐了车,直奔林府而来。
林府这边,林如海正坐在外书房里看章回做判题。章回这几年在明阳书院日常正经做的就是科举制艺文章,经义、论、诏诰表、判题、策问转轴着来绝无生疏之理。何况这判题一项,原是背熟了律例便自可成文的。此时对着历年会试律判题目温习,也不为查漏补缺之类纯是上京以来杂事太多,又怕做文用心伤了神思,只得闲时便拿这些练手,聊以罢了。不想林如海见他做的都是陈题,事过境迁,与眼前略显脱落,当即拿时事并自家实在经历编了些题目,又顺势夹了许多部试的内容,一起给章回来做。
这林如海任官既久,又在盐政要职,经历的纠结曲折最多。章回拿到题目,只一过眼,心里稍稍一掂,便觉与往日所做大有不同,必定要反复斟酌才敢回复。如此忽忽小半日,外头回报贾琏夫妇来,林如海道今日且先到此为止,章回精神一松,顿时便觉全身上下都脱了劲儿,不提防就挂出相儿来。林如海眼里看着,心中暗自好笑,也不点破,叫他先往自家换了衣服,这才命引了贾琏夫妇到旁边会客的小厅相见,又打发人立时告诉林黛玉。
贾琏、王熙凤带着大姐儿进到厅中,依礼拜见。林如海见小女孩儿粉妆玉琢,险险才离得人手,跟着父母举止说话竟也似模似样,喜地抱在怀里摩挲了两下头顶,又摘了腰间玉蝉与她拿在手里耍玩,方笑着叫黛玉引她母女往后面去了。贾琏这才告诉来意,转述贾母之虑。林如海自无不满不应之理,又问贾母安好,贾赦贾政等康健。贾琏一一回明。再一时,章回带着章柴从那边府里过来。林如海笑道:“你们几个现都是各家主事的,必定有许多交接,这便去,我也不掺和你们。等到饭时,我再打发人叫你们过来陪着吃两杯酒。”这三个也不推辞,笑着自去寻地方说话。
再说王熙凤这边。她也是头回到林家作客,林黛玉引着她母女一路行来,正好留心细瞧:确然百年传继之世宦,房宇院宇轩俊壮丽,与荣府一般仿佛厢庑游廊装点花式雅致,院中山石精巧、草木丰盛,浑然成景,则更在荣府之上。又打量沿途仆众:不论男女,一个个皆衣帽周全,面目端正,站立行动固有一番规矩,恭肃严整,尽是一派大家之范然而抬眼接目,便不是含笑款款,也有一股子温厚可亲之意。
凤姐儿正暗自惊奇,忽听身后奶妈叫一声,却是怀里抱的大姐儿见廊檐下花树上挂的青皮红籽石榴灯鲜艳可爱,从旁经过时伸手一扯,恰拽住了下头五彩丝结的花结,因走得不快,倒也没有不稳,站住了不敢动。旁边早有利索的嬷嬷过来摘了灯给大姐儿。黛玉便指着旁边一个金蟾抱月琉璃灯问:“旁边这个好不好看?也摘给大姐儿顽要不要?”
大姐儿一看,自然是要的,奈何一手抓着林如海才给的玉蝉,一手抓着石榴灯,竟再无空手可抓,小孩儿家为难之下,只眼巴巴看着黛玉,惹得黛玉、凤姐儿都大笑起来。黛玉便将玉蝉挂到大姐儿颈间璎珞上,又亲自摘了金蟾抱月灯给她在手上拿了这些灯每个不过孩童拳头大小,内里中空,只头发丝儿粗细的铁丝挽了烛座儿,此刻未插蜡烛,一发没有多少分量。大姐儿一手一个抓着,也不吃力,左看右看,小孩心中满意,就笑得十分甜蜜起来。
凤姐儿见她只顾笑,先骂道:“偏了你林姑姑的东西,也不道声谢。”又帮大姐儿把灯挂到手上,这时方才看清:那石榴灯乃是琉璃五彩,就着颜色浮雕了果实花叶,薄薄一层灯壁上精雕细琢,真个工巧非凡再看那金蟾抱月灯,一轮圆月乃是极细极薄的青白瓷,日光下一映几近透明,偏偏自底部生发出一枝粗实桂树,又是连圆月带桂树被一只肥墩墩、笑盈盈泥金宝蟾怀抱其中,栩栩如生,更不知如何烧造出来的。凤姐忙催大姐儿道谢,又向黛玉道:“这样的东西,给她一个小孩子家,也太过了。”黛玉忙笑道:“二嫂子快别说客气的话。家用的玩意儿,大姐儿看着喜欢才拿,不嫌我糊弄小气才是,哪里就过了?”
一时行到黛玉正院。院门匾额上是四个字“丛春华妍”,左右题一联:“闲观青阴偕凤舞,漫扣贞干和蝉鸣”。王熙凤虽不甚识字,但一路走来,知觉此处是活水整个儿包住林府东路靠后一大片做成的单独院落,只外墙山石就见出格外的精致用心,早猜到是林黛玉所居。于是笑问:“妹妹的院儿,不知道什么名字?”黛玉笑道:“有两株梧桐挺秀,就借了名叫梧桐院。”
一行人轻轻巧巧走进院来。凤姐打量一眼,拍手笑道:“这个园子,我就算见到江南的景致了。”又道:“只是便是江南,这会子也没这等花样热闹。想必是前些晚上有天女悄悄儿也溜来玩,遗落下满地的花都没带走。”
原来黛玉这院中放眼过去,无论屋前房后、廊上檐下、水泽矮坡、花间树丛,到处都是彩灯。材质不尽相同:也有绢扎的,也有纸糊的,也有琉璃薄瓷烧的,还有看起来似玻璃若水晶的细瞧之下,竟是用极薄极透的轻宣、蜡纸、绢纱之类晕染了颜色,折成各种花卉形状,再一层一层仔细用冰浇出来的,在抄手游廊底下密密排了两排。形状各自生动:月湖水泊当中起了一座鳌山,扎的是金鳌入海、鲤跃龙门,水面上扎大方胜、满池娇院中梧桐、玉兰、木樨、海棠等树上也皆挂满,乃是苹果灯、石榴灯、蟠桃灯、香柚灯、柿子灯、葡萄灯、樱桃灯,等等,俱为鲜果形状。倒是花树之下、坡间地上,散布了梅花灯、兰花灯、桃花灯、荷花灯、菊花灯、玫瑰灯、牡丹灯、百合灯、郁金香灯、紫罗兰灯,如百花同时盛开。又有许多长的、方的、圆柱的素冰灯,就是拿水装了模子,等冰冻严了把内间掏空、搁进火烛的,或沿窗台扶靠之下,或倚廊柱栏杆之旁,间错放置,衬着满园彩灯,一发显得简单无华,晶莹剔透。此刻日头正好,但见斑斓绚丽想来到得夜晚,定当繁华风流。
这王熙凤兀自赏看院景,一边大姐儿早是按捺不住,从奶妈怀里挣扎下地,直奔花灯丛里。幸而手上也有灯,倒不便再往花灯上头摆弄拉扯,只双脚团团转地走个不住,脑袋摇摆摆地旋个不停,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连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全是一副看不过来的惊喜欢跃模样。一会儿忽地又站住,转过身来直扑熙凤,拽着她的手往水塘沿子边跑
原来贾府教养孩童仔细,必定不令单独一个儿地靠近水边。大姐儿年纪虽小,也记得牢靠,纵此一时满心欢乐,还知道先拉了母亲同往。凤姐儿既为人母,如何不知道女儿心意,且她也是个年轻爱玩的,自是任大姐儿一路拽着过去看那水中鳌山。母女两个叽叽咯咯,说了好一阵儿,凤姐方趁着大姐儿看鳌山顶上因风自转的机括、话头暂歇的空子,转头向黛玉笑道:“这两日家里忙,顾她顾得少些,今天好容易带出来,就有些疯了。妹妹千万见谅。”
黛玉笑道:“我只看到大姐儿是打一进门就没停下赞我这院子好,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抱了大姐儿,教她数鳌山下鲤鱼尾数。凤姐见她姑侄亲密,又见大姐儿在黛玉身上又笑又扭,一面欢喜,一面忍不住道:“大姐儿可安分些,别学猴儿乱动。”又道:“林妹妹仔细手沉。”到底是仔细看完了鳌山,大姐儿才肯从黛玉身上下来,教奶妈着手接过去。
黛玉便引凤姐往屋里去。大姐儿犹未尽兴,两只眼睛看着树上那些果实样的花灯不肯稍放。黛玉笑道:“外头天冷,姑姑屋子里也有灯,大姐儿随我去看?”大姐儿果然就点点头。一时进到屋内,就有青禾、青苗拿了兔儿灯、松鼠灯、野鸭子灯过来,都是底下装了轮子,胸口用五彩络子结了软绳,正可让孩童牵着走的。黛玉把软绳给大姐儿,教她:“带小兔小鸭在屋里到处逛逛。”大姐儿便高高兴兴牵了灯跑开。身后自有丫鬟奶妈紧跟住。黛玉、凤姐方坐下,紫鹃倒了茶来,两人说话。
凤姐见黛玉屋中果然也有数盏彩灯,依然是苹果、石榴、葡萄之类果实形状的居多,止床帐帘子前挂了一盏荷花灯,也是花瓣小巧,莲房却大,倒更像个莲蓬的模样。凤姐忍不住道:“原来比起花儿,妹妹更爱果子。往日我竟不知道。”
黛玉一怔,道:“怎么忽然这么一句?”
凤姐笑道:“以前我只惯例往妹妹屋里搁四季鲜花。今天看你自家屋里摆的,再有外面院子里,果子都高高的在树上,花儿倒铺一地。我先还想怎么树上不生花,现在这里再一瞧,哎呀呀,竟是我一向疏忽糊涂了。”
黛玉抿嘴一笑,脸上微红,尚未及作答,旁边紫鹃先噗嗤一声笑起。凤姐忙问:“怎么,我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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