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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章回出了幄雪山房,才走几步,身后便有人唤。一回头,见是黎先生黎敖,慌忙撇步上前扶住,说:“先生身子方大安,外头风大寒凉,若往园子里看景,不如到泓嶲堂去?弥昉、书乔他们一大早便在那儿看雪作诗,方才我到山房路上见他们方散。此刻想来暖阁里还可坐得的。”    黎敖见他知机,笑道:“便是怀英知道我心思。就往那里去。”说着搭住章回的手,行了几步,黎敖问:“方才程、黄两人意思,你可都明白?”    章回点头,说:“学生知道。虽有分歧,然而老师与程先生的计虑,都是为章回好。”    黎敖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不错,但也不尽然。科举是读书人第一等大事。想你高祖文昭公十七岁连中解元、会元,殿试第二,成帝称为‘小三元、同魁星’。天下读书人谁不羡慕?黄雁西当年一力鼓动你上京,是为你当年不过十五,学问却颇有成,若也能一举而取中进士,由他教出的两榜出身,则于黄雁西将是何等荣耀?又能稍稍回报他受你曾祖荣公指教诗文、点播学问的厚恩。却不想你到底人小体弱,经不得路途颠簸,一场急病险些酿成大事。他平生性子最急,为这一点私心下的揠苗助长,却是三年来始终有愧。这回一力拦着不让你去,有这个很大情由在里面。”    章回道:“那年赶考途中急病,是学生自己不知饥寒饱暖,疏忽所致,与老师又有什么相干?老师爱护成就之情,倒叫学生愧对了。    黎敖道:“你素来实心,凡事并不多想,这倒也好。不过黄雁西今番阻拦,虽有好心,以我来看却觉是他错了。应该同程、钱、周几位,无论中与不中,今科必得下场应试才是。便是你父亲,怕也这般想,故而才来信命你回家。”    章回奇道:“父亲心中已有此意?黎先生这话如何见得?”    黎敖道:“江南人生辰做九不做十,但不上五十也不做大寿。章仰之今年虽逢九却是暗九,又不过五十之数,如何要大张旗鼓?前几年生辰你都在外,也不令回,今番你兄长特特来信,可见其中必然有缘故。”    章回道:“然而兄长信中,半个字也没提科举会试之事。”    黎敖笑道:“你年岁、经历放在这里,便一个字不提,也推想得到。何况你章家因文昭公遗命,嫡系三代读书而不入仕。到你堪堪是第四代,正是嫡系一脉要兴旺发达之际,如何能不下场?就算你父亲章仰之能耐得住,多看几年,你祖父、叔祖又当如何?谁不盼着门楣光耀,子孙位列朝堂?”    章回苦笑,说:“黎先生的话正是。只是学生愚拙,怕担不起家门重托。”    黎敖顿步,直视章回,正色到:“君子诚心正意,凡事不可妄自菲薄。虽有造化变数,人力不可不尽。若论艰难,我在科举一途上如何?少年人正当年轻气盛,做什么畏难退缩之语?”    章回肃容:“先生教导的是。章回谨记。”    黎敖拍一拍他手,笑道:“你记着便好。”此时两人已来到书院后花园里临水靠山的一间正堂。章回开了暖阁门,安置了坐蓐炭火,这才请黎敖坐,随即又取了存在此处的茶果食水,生火煎汤,滚了热茶奉与黎敖。    黎敖笑道:“雁西糊涂。他只一味担心,却不看就你如今这一番动作,也比三年前大有进益。再赴京赶考,料是不会有水土不服、病损劳伤的。”    章回叹道:“当年若不是元燮兄照料,甚至连他的会试也一通放弃,怕今天章回也不能立在这里了。可惜孟世伯去年病故,元燮兄守孝读书,今番又要错过了。”    黎敖点头,说:“孟元燮性子老实,行文落笔也总有拘泥,然而学问钻研却肯下苦工。这三年于他,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又道,“怀英感叹孟元燮今科不能与你一同下场,然而书院中其他人,多的便是要与你一同下场。科场直如战场,只叹许多人又要操心劳悴,而后再忙三年了。”    章回道:“先生这话,却是自家先透出颓气来。明阳书院虽不敢称江南第一,每科三五人榜上有名,也总有的。”    黎敖笑道:“你倒傲气放心。”想一想道,“说来,仰之这时候命你回家,却还有一层益处。大比之年,书院里少不得人事往来,又是同门座师的走访拜谒。你虽一贯不显山露水,书院里当真不晓得你常州章家名头的,大约也只得谢楷那木头脑袋一个。倒不是说会有什么不长眼的过来扰你,然而读书人名节上头也极要紧,索性远离了这些最好。待回了家,不说你延陵章家多少典籍收藏,历代的治学手札万金难求,单是避开这些烦杂,教静心读书备考也是有利。”    章回应道:“先生说的在理。”又笑说,“黎先生这一番话说来,层层有节、字字在理,学生便是原先被老师说服,再等三年应试的,此番也不能不顺从先生们心意,勤学苦读,明春必然下场。”    黎敖闻言先愣,复而大笑。说道:“好小子,竟是心里通盘有数的!我们还担心如何来劝。且去!且去!速速收拾了,回家读书去!”    章回笑着行礼,又奉了一回茶,这才返回书院里住所。先叫了书童进宝伺候研磨,自己在桌上铺开一张大纸,心中默想了一遍,然后在纸张一侧列出此刻至父亲章望章仰之生辰时间,又在另一侧写下需做事情:与家里的回信,与书院师长、同学的辞行,与南京亲族的辞行,又有寿礼的预备等,一一排列整齐,确定了时日,又额外标注出亲族中往大伯父黄幸府上拜望一事。    正写间,谢楷自门外走进来。章回闻见他面皮发红,行动飘摇,衣袍里带出酒气,便知又是从哪里混闹了回来。然而此时未出正月,公子哥儿享乐放纵也是常例。于是扬声道:“且远些,莫冲了我写字。”    谢楷一听,反而迤逦歪斜地晃过来,拈纸便看,继而皱眉,道:“你怎的又往黄家去?黄幸虽是金陵黄家一脉宗长,现又掌着工部,乃是今上得力之人,却不以文章名世。况金陵与神京相去又远,虽这两年他因督海船营造、海塘围堰等事每多回南,但由族亲推荐到达他耳,又从他之口传达京师,怕是……路阻且长。”    章回听了笑答:“启庄说得甚是。故而我拜见黄大人与太夫人,用意也不在此。”一边又向谢楷身后的小厮阿付道,“怎还愣着?不与你家相公换衣服倒茶?眼看这脚底下大字都要画出来了。”    谢楷顿时不服,道:“谁说我脚下画字了?”边说边走,脚下却直发软。章回暗笑,忙打发自家童子进宝帮扶着送他回房休息,但听谢楷一路兀自嘟囔“我家也能与你荐书”云云不提。    原来这黄幸乃是章回之父章望的表兄。黄幸之父黄芥原任礼部侍郎,虽亡,其母章太夫人尚在。章太夫人为章回祖父章伯源之长姐,两个一母同胞,最是亲厚。黄幸是章太夫人长子,因故,从小在常州外祖父母跟前,与章回之父章望一同抚养。故两人虽只是表兄弟,却堪比亲生。章回小小年纪,独身一人到南京书院里读书,黄幸与章太夫人皆用心看顾;虽不能隔三差五走动,但往来也不可不称频繁。只不过章回老师黄肃黄雁西与黄幸同出一族,章回既不张扬,人只道他因黄雁西拜望黄氏宗长,却不知他原就有这等亲缘,连谢楷也一发不知。章回此刻听他醉里喋喋,固然有膏粱纨袴之气,到底是对自己一番好意,一时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动容。然而片刻,章回便将这些抛开,继续筹算计划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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