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众人皆传“老太太回府”,章回立时喜动颜色。尹纯见状忙笑辞了,口中说:“老奴这便赶去门上伺候。少爷不妨换身衣服,再去澄辉堂不迟。”章回会意,果然去换了衣服,这才往吴太君住的上院澄晖堂赶去。 那澄晖堂正在二门内,却是个独立的大院落,内外格局甚是开阔。章回行至院门口,只见门外七八顶小轿并四五辆车驾一溜儿歇在墙根下,一群褐衣小厮垂手伺立,个个神情恭肃,一声儿不发,就知道阖府女眷都已随吴太君到了澄晖堂。 章回遂进院门,经过穿堂,顿时看见天井里早立了众多媳妇婆子,又有四个一色水红袄裙的丫鬟伺候在正中间大屋上房的台阶上。见章回进来,众人脸上一齐现出喜容,都笑道:“英哥儿家来了!可算念着了七少爷了!” 话说这“英哥儿”原是章回在家里时的小名儿,然而除去章望夫妇,只吴太君身边之人叫得最多。章回听见,立刻笑起来。这边众人一时也纷纷围上来,忙着请安的、问好的、看的、笑的,又有几个一面笑一面赶进屋通报的。吵嚷热闹间,早有两个丫鬟一里一外打起了帘子。章回眼睛瞥见,脚底下顿时加快两步,入到正房。 才进门,就看见两个人扶着中间一位老太太起身——便是吴太君了。这吴太君虽年逾八旬,头发却多乌黑,只小半灰白;眼神儿也好,一抬头,正望见章回,立时笑起来,一挥手斥开了人,也不用拐棍儿,就向他直走过来。章回慌地奔上前,双膝一弯,早跪在吴太君跟前,整个身地投到她怀里。吴太君一把搂住他头肩,脸上一面笑,一面已喜不住地眼泪滚下来,口中只反反复复念一个“好”字。这边章回也落下泪来。 见两人只管搂着又笑又哭,两旁忙上来劝,都说:“哥儿家来是大喜事,怎么倒哭起来!”一起慢慢地将两人劝开,又有媳妇子取了垫子铺在地下,让章回重新拜见曾祖母。才行礼毕,吴太君早一把拉了他起来,让紧挨着坐在身边,又牢牢攥住了手,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一回,方才抹了泪笑道:“好赖是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去,给你太太、奶奶们行礼。” 彼时屋中尽是女眷,都按辈份齿序侍立在两边。除最末三四位年纪尚轻的,都笑吟吟看着章回并吴太君。章回听了吩咐,连忙起身,先向祖母李氏撩衣下拜,重重磕了头,然后依序拜了两位叔祖章霂、章霑的妻室陈氏、恽氏,再有三婶母章曜妻周氏、四婶母章魁妻尹氏、五婶母章轸妻张氏、六婶母章毕妻季氏、七婶母章斗妻王氏,一一拜见毕,到最后才是自己母亲,章望之妻洪氏。洪氏眼圈早已尽红,容色却镇定,受过他一礼便笑着搀起来,口中说:“快起来。也见过你诸位嫂子。” 章回应了,又握着母亲手留恋了片刻,方才转向洪氏下手、自己平辈们站的次序位置——也不过三四位,都做年轻媳妇打扮,衣裙仿佛,只钗饰稍有差异。章回不敢多瞧,侧了身,抬眼只略瞥一瞥,见除了一位崔氏年最长,乃是长房章曜的长子、堂兄章宪之妻,其余皆尽眼生,心里知道是自己在南京读书时进得家门的堂房嫂子,其成婚尚不足三年,彼此也从未拜见过。于是再不斜视,上前一步,向着堂嫂崔氏行下礼去。 这崔氏听到洪氏说话,早已笑盈盈向着章回。两人见礼毕,崔氏便带他与弟妇们一一认识,旁边年长的媳妇仆妇也忙与他年轻人提点礼数规矩,又有机灵的去取了备好的见面例份来。章回先头已经问了尹纯家中大小事,心中多已有数,一边问候行礼,一边将人物身份面孔默默记忆对应。 却说吴太君坐在上头看着他年轻后生辈儿相互见礼,心中喜悦,就向左手边最近处长媳、大太太李氏道:“难得家里聚得这样齐全,你看这一圈儿拜,磕头打躬,弄得跟鸡啄米似的,真真比过年还忙——却又没红包压祟,倒像是叫他吃了亏。” 李氏笑道:“老太太说的果然像。只是他小孩子家,到家来原该这样行礼。” 李氏话音方落,旁边二太太陈氏已经叫起来:“哎哟哟,我们这才受一个头,老太太就心疼起来,要替哥儿觉着吃亏了!亏得我有预料,知道不能白受了英哥儿的头。想那家里过年的荷包元宝锭子锞子都富余,转头就给哥儿补上这一份子赏钱——老太太说,这样他可吃亏不吃亏了?”一厢说,一厢自己掩着嘴吃吃地笑。 吴太君听了,用力啐一口,笑骂:“就你伶俐,又会讨好,又敢覥着脸往外说,拿年节下剩的东西赏人!还是赏英哥儿!这般混账,看我不老大拐棍打你!” 陈氏忙连说不敢,又一迭声辩道:“是我错了!不过英哥儿今日到家,老太太高兴,我们也跟着欢喜。受了孩子磕头给不给还礼的,总都是玩笑凑趣,得个机会大家正好再大顽大笑、热闹一场。难道老太太还当真替重孙子惦念这些个不成?眼皮子再没这样浅的的。” 吴太君这才点头,说:“这话还算你在理。”假意笑道,“那你这顿拐棍儿,我姑且就先记下了?” 陈氏笑道:“但凡能讨老太太高兴,就真打媳妇一顿也无妨。只是这事儿原也不着急,老太太改日得了闲再教训,我也欢喜。而现下顶顶要紧的,倒是英哥儿这头——咱们出门两天,却不知英哥儿今日究竟是几时到的家?又是在外三年,才刚到了家,屋里屋外的是不是安稳?东西、下人是不是都合用?我想着,英哥儿房里的那些,原有多少都是早几日老太太反复吩咐、添减过几次的,大嫂子和望儿媳妇必定不肯再多动多问。然而这到底怎样,却还是要代英哥儿问一声的才好。” 她这一番说,吴太君闻言果然合了意,忙向陈氏笑道:“果然你心细,想得周到。”遂向章回招手,说:“英哥儿过来!你二太太问你,来家里可安稳,东西下人可合用?还有什么要的,吃的玩的用的,屋里头可都周到?快快的回明了,好叫放心;若短了什么,也好叫你大奶奶快快地去取。” 这边章回与众人见过礼后,便站到了母亲洪氏身近处。听到吴太君叫,忙走到陈氏面前,长长的一个揖下去,口中说道:“劳烦二太太仔细,家里万事俱妥,再无不惯的。” 陈氏赶忙将他拉起来,又笑着上下看一回,然后捉了手直接送到吴太君身边,道:“老太太日思夜念,今朝儿总算是把哥儿盼回来了,媳妇可不敢跟老太太抢人,还是给老太太送回来,也讨一个好吧。” 吴太君笑得眉眼俱弯,先一把攥了章回手,这才对陈氏道:“算你识相,这就把他送回来。不然,拐棍头儿直接勾回来罢!”嘴里说着,眼睛就去看身边专为挑帘子、拿拐杖的大丫鬟腊梅。不想这腊梅原就是在身前得力的,她话还不曾说完,就已经抿嘴笑着将那寿星拐倒转了递来。吴太君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一时众人也都跟着笑:正是一家和乐,满堂春风。 吴太君这才问章回几时回家,路上安好等事。祖孙说笑了几句,这边有李氏就上前来,说道:“为着天宁寺法事,老太太已劳动了两日。再有,虽说回儿家来是大喜,到底才刚踏着门,也不免劳累风尘,倒先叫好生歇息一刻的好。我们也好专心伺候老太太。” 吴太君听见说,先点一点头,才笑道:“诶呀,是我欢喜得糊涂了。你说的正是——跟着我混闹了两日,又要这样那样、里里外外照应,想来你们也俱都累疲了。”握了章回手,转向二太太陈氏、四太太恽氏笑道:“你们两个也不提醒!都有子有孙的人,哪里比得从前年轻强健,就一味儿地讨好强撑!这可不是实实地让家里人说我眼里就只有重孙子,一刻想不到旁人的?倒又要给英哥儿招骂啦。” 陈氏、恽氏忙说不敢。陈氏更笑道:“谁讨好强撑了?我就喜欢英哥儿,见着他,身上都轻快,哪里还知道乏?倒是大嫂子说的对,老太太是该更衣歇息,蓄了精神,一会儿晚上才好看着英哥儿多吃两杯酒、两口菜呀。” 吴太君呵呵而笑:“你就是这样有的说。行了,跟我了两日,都辛苦了。你们带了孩子们家去换衣服。老四媳妇晚饭也在家用吧,不必再过来支应我。”——这章霑其实是家里这一辈中第三子,然而因二姐章露幼时充作男儿教养,以章家男子论序行三,章霑便成了老四,阖府上下也都称“四房”。如今家族人口众多,祖宅这边是长房、二房奉着吴太君居住,四房则是在城中不远另置了房产;因止七八百步距离,四房男女每日还是过到祖宅这边请安问省,规矩一如家中。听吴太君发话,章霑之妻恽氏忙带了儿媳张氏、孙媳崔氏上前行礼拜谢,然后才慢慢告退出去。 一旁陈氏却站着不动,等四房俱都告退出去后才上前向吴太君道:“今日老爷们学里有事,也没几个人在家。英哥儿才刚回来,想是不曾各处拜见。好在内亲内眷这头,老祖宗统带了回来,一时都在,倒能见得齐全。而今老太太打发我们家里头换衣服,我想,不如趁这会子工夫,竟让英哥儿先跟了我到东府里去。一则我家二爷脾性,最不耐烦作诗作文,多半早归;二则,也让英哥儿见一见他兄弟姊妹;三则,方才老祖宗说今儿人凑得齐全,正适合到处磕头见礼,就让哥儿随我到二房,一发把这拜见的礼数干脆行全了——老太太觉着如何?” 一番话未完,吴太君早笑起来:“如此却也便宜。”转向章回,说:“英哥儿,你就随了你二太太去。等一会儿见完了,再回来我这里。” 章回应了。陈氏便带了两个儿媳尹氏、王氏与吴太君告辞,携了章回往二房所在的东府去了。这边吴太君自有长媳李氏、长孙媳洪氏伺候更衣盥漱等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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