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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海洋之心(18年夏)    十多年了。  不断的物换星移,连覆过冬雪、淋过秋雨的墙头乌瓦都补换过两回,按理说人的记忆弧线被拉得这么长,有些东西该模糊了。  可没有。  它清晰如刻。  于步蘅,是化成灰也记得。    记得步一聪被人食肉啖血时,他仍相信总有一日能立证清白。  记得他最后化成的那把贫瘠精瘦的骨头。  若忘,就是背叛在身体内流动的相同血脉。  忘不了。  永远都不会忘。  路要往前走,那若隐若现了很多年的恨也无意抛在身后,只能将其踩在脚底,一一踏碎,塌成如灰的齑粉,踏得面目全非。    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你让某些行差踏错的人道一句歉,如同摁着她的头颅,像是她得为此付出天大的牺牲,那么难。可你得到了,又如何?同那些已然造成的伤害相比,于事无补,那么轻飘飘的三个字,抵不了伤,反而是二次揭疤,叠深你下堕深渊的路。  在这个世界上,做错事的代价,有时小到令人发指。    夜不能寐是受害者,心安理得是作恶人,荒唐至极。  **  旧事如废墟全盘摊在步蘅眼前,耳侧来自静安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步蘅的声音轻的像浮在这堆渣滓上,她赶在静安开口前道:“你别劝。”    如今听不下任何道理。  舌尖那些骂在听闻这则消息后都堵在齿缝,静安师太吐不出来,本也没想劝,除了步一聪,其余人没有资格劝。  她只能拿出此生少有的耐心:“没想劝,你今天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天底下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善解人意的知心大姐。”  步蘅:“……”  又扯……淡。    步蘅拧眉问:“你怎么想?”  静安有些懵“?”一时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步蘅补充细节,字字清晰敲打在夜色间:“问你听到后是什么心情,你觉得幸好你听说了,还是觉得不如没听过?”  这该死的二选一,哪一个静安都不想买账。    静安掂量了下,蛋疼开口:“你不能学你爸把事情闷在心里,你身边又不都是死人,也不全是老弱病残,你要学会分享。”  静安觉得自己简直苦口婆心:“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人自扫门前雪。人和人交往不就是乐事分享一起笑,坏事分享一起骂吗?你看你告诉我,你让我听,我就觉得我这老家伙也还是有用的。我不想听,你也要告诉我,让我知道我还有这种价值可以开发。”  她不知道步蘅听进去多少,只听步蘅在她话毕那刻立即道:“好。挂了。”    河还没过完就拆桥?  静安咬牙怒喝:“我先!”  立刻切断通话,唯恐挂慢一步。  **  旧事说来话长。  可封疆问,步蘅便不打算守口如瓶。  为什么当时横跨千里泅渡汪洋去见他?  因为需要他,需要那股虬根深札大地般的来自他的力量。  何况在那条前去汲取能量的路上,她也并非没有收获。    如果未曾亲身涉足那些岛礁,她不会从给养船上的士兵嘴里听说,他过的是经常因为恶劣天气,几十天内给养船无法登岛,给养全断的日子。  她不去,便不知道封疆那段时间的生活睁眼是苍茫海面,闭眼是呼啸烈风,晨起是修复破壁残垣,夜眠得枕着满身疲惫。  岛上缺水少电,天黑是伸手不见五指,天明是日复一日般需要毅力支撑的乏味的修行。  他和战友像岛上的坚石,了了孤躯,数腔热诚,一年如一日坚守,蹈过那艰苦夹道、险难横行的路,留下铿锵掷地的一声声跫跫足音。  海防难守,古来国破,坚船利炮先从海上攻来。  可不能不守,星罗棋布,分散在汪洋大海之上的许许多多座插着国旗的岛礁,其上分列着无数献出芳华岁月的血肉之躯。  船上那位士兵说,岛上的人有时过着吃米按粒数的日子,皆因给养被恶劣自然条件掐断。没有瘦不下来的人。  问清步蘅的来意是探亲,对方又转而安慰,说这里不是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并为她举例子。若是搁西藏无人区当兵,更苦,心里的迷茫在面对莽莽荒野时更甚,有时遇到战友于山间翻车横死,在一地冰凌间要替人守尸。在那没有边界、所有方向都像是同一方向的广旷之地,前有即将刮来的暴雪,后有盯尸的野狼,那种情境下,每一秒内心都像正被/狗/日,既觉得凄惶,又敬畏逝去的生命只得逼自己坚强,幸在人的信念无敌,支撑他们继续坚持,直到送亡灵回乡。  确实是安慰。  步蘅当时如是想。    世界之大,如此多的血肉之躯在镇守、在描摹加深人性身上的那些闪光点。她那崩塌了的对人性的认知,在前去见封疆的路上,已经在慢慢得以重塑。  虽然已经褪了原本的皮,烂了原本的肉,放了初生的血,但还能重新生长。  借着跟封疆相关的这束光,兴许能得以复原。  被“与人为善”四个字强压下的,心底那些想以/暴/制/暴,想发作一番的隐疾,被这不知为何的药,强行治愈,多年来搁角落里培育的那声/操/你/祖宗,又一次胎死腹中。  那时候,步蘅觉得已经可以返航,一腔酸涩早已抛空,不必再去打扰封疆。  可岸已近在咫尺,岛已在视野内轮廓清晰,她无意添乱,却还是空降到他眼前。  ***  翌日晨起,离开之前,步蘅没去敲封疆的门。  她从封疆存放军事武器模型的储物柜里挑了根铅笔,又从封疆封存多年的旧日习字纸上撕下一张叶黄色的草纸。  动作有些粗犷,纸张边缘活像被狗啃过。  步蘅将启齿难的话一一写于纸上:“那会儿扒出些我爸死之前的陈年事,觉得冤枉,不是好事,所以我没有选择分享。”  步蘅将纸贴在封疆门上,确认这纸不至于被风刮跑,才扛出她那辆二轮老凤凰自行车准备开路。  手背抹了把车座,喂了院子里那俩活物各一把粮,就将这行将就木般的破车蹬出势如破竹的气势,杀入早高峰的滚滚车流。  跨了两条街,拾掇了些早餐送回小院,挂在封疆门上。  无视多肉和老且娘的鸟深情求吃的眼神儿,步蘅一眼没往它俩身上瞥,再度利索调头走人,直蹿N大。  **  步蘅进门时,祝青正咬着铅笔绑她睡觉时压得歪七八扭的发。  窗帘关阖,她那张带着英气的脸入步蘅眼只剩个黑影。    步蘅开灯。  光线刺的祝青下意识眯眼。  她抬手搓脸,细眸泛着熬夜后的红,像眸底开了朵红莲业火。  见这人一副要升天的样儿,步蘅走近,去拿桌面上那个空玻璃杯。  祝青伸手拦,闭眼道:“别白忙活,喝了还得尿,浪费老子时间。”    步蘅从口袋里掏出买早餐时出摊的大爷找回来的零钱,不多不少,足有一个钢镚儿。  她往祝青面前一拍:“别,卖我一分钟。”  喝杯水十秒内足够。  祝青勉为其难睁眼,瞥见身前那一块钱硬币,呵笑:“姑娘,你点我台可真他妈便宜。”  她接过步蘅递到她手边的热水:“穷成这幅德行还惦记泡我这号极品,做梦呢吧?”  话落一口灌下她适才拒绝的整杯水。    温热洪流涤荡胃腹,于冰凉体内生了股熨帖的热。    见祝青有了些生气没像转眼要猝死,步蘅心落地、人落座。  桌面上摊了一堆A4纸,只黑白两色,都是人像。  步蘅指了指这堆纸。  祝青解释:“给人定造型,下午拍写真。工院一弟弟。毛还没长齐,就特么想耍帅,本来不想搭理。谁知道是个水做的,当场哭给我看,老子怕了他。”    正常,换步蘅也怕,她们直来直去惯了,不擅长做任何迂回安慰人的事。    步蘅:“为这事儿熬一夜?”  祝青反问:“我那么大公无私?挪一刻钟出来已经嫌多,跟他说话我得伸手兜着他随时往下掉的眼泪,没淹死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如步蘅认知里的酷。    祝青又道:“熬夜赶个提纲。”  步蘅将从骆子儒那儿借来的一堆事关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读物从书架上抽出摞在一起,以备送回α,同时猜:“有活动?”  祝青:“讲堂,有一校友分享会。”  “分享什么?”  “创业投资史、职业生涯。”  “郭老师让你上?”步蘅问。  “他一手搞的那本校刊《创投客》,想上稿,借这个校友给他门下的学生们打鸡血。提纲老子列,抛头露脸不干,让他找别人。”  祝青只为汉服出镜,步蘅知道。  步蘅:“郭老搞定了?”  若是开天窗,系里最唠叨且嗓门大的老师——老郭能炸了祝青。  郭氏/火/药/味/浓,步蘅不想替祝青收尸时被波及,也被炸到全尸不保。    祝青回:“小师妹上,让那池什么弄哭那位。”  这是又没记住池张名字?  祝青从那堆A4纸底下翻出来一张海报,上面列着本次分享会的标题《论持久战》,是分享人对一众跃跃欲试的创业者的告诫:  血海逃杀,不要妄图急于求成,要有持久作战的计划和决心。    步蘅抽过海报看,上面印有一半身人像。  是该分享人的肖像。    被岁月洗礼过的男人挑着一无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脸上,挂着一双如寒潭般冷且无波的眼。  精英味浓。  但人情味淡。    冤家路窄。  步蘅想。  又见骆子儒的宿敌。  这位校友,是和骆子儒对骂时,连上/死他都说的出来的荤素不忌的辛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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