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澜生目光落在照片右下角的小男孩身上。 因小男孩和小女孩穿着同色系礼服,两人咋看性属在同一环境成长,再加上站位,脑神经按照第一时间输入法:嗯,那应该是一对姐弟。 个头高一点的是姐姐,个头矮一点的是弟弟。 两个小家伙肩膀紧紧挨在一起,这姐弟关系很是亲密。 是不是姐弟关系不得而知,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能从这对“姐弟”间的肢体语言看出一点问题来了。 再把照片往光源处推近一些,眼睛暂时充当了一回放大镜,放大镜对准女孩男孩紧握着的手上。 于是,顾澜生从“姐弟”两人的握手姿势看到一个有趣的细节。 女孩左手握住男孩右手手腕,给人以相亲相爱之感,但真是那样吗? 并不是。 男孩穿着短袖衬衫,顺着裸.露出来的小臂肌肉走向,这是一种在发力时的状态,而男孩往着和女孩相反方向拐的手掌也在证明一些什么,比如说他不乐意被触摸。 更有趣的还在后面,男孩在发力女孩也在发力,这个从女孩紧握住男孩手腕的手指骨节可以看出。 五个手指关节一个个凸起,昭显全力一搏之姿态。 这对“姐弟”穿着一本正经的礼服在大人们眼皮底下暗中较劲呢。 男孩是不是在用肢体语言向女孩传达“少来,我们关系可没那么好”;还是“我很讨厌你的触碰”;又或者是“别假惺惺了”?而女孩的发力则是在暗中一一反驳男孩的论调“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会是那样吗? 是那样也好,不是那样也好,反正都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猜想。 他可是靠着这些细微的观察逃过家里人的眼线,虽然也九十九天,但九十九天距离一百天也就只有一天时间。这一百天把那个家庭的大家长气得直跳脚,就差来一句粤剧老掉牙的台词“你这个不孝子,你这是想气死你老子”。 一想到那位气得连摔手机,顾澜生心里还是有点得意的。 六点,顾澜生没有等来要回照片的人。 六点一刻,顾澜生离开站台,即使他想再等下去也心有余力不足,最近全俄罗斯遭遇寒潮到访,这股寒流来势汹汹,他腿已经被冻得发麻。 把照片小心翼翼放进外套兜里。 用了近两小时时间,顾澜生才找到维多克的家。 维多克去上班了,除了冰球馆停车场管理员他还在一家货运工厂兼职当卡车司机,一个礼拜至少得开三趟夜车,赶在天亮前把一些生活用品送到超市。 俄罗斯小伙子给远到而来的客人留下了晚餐,还留下纸条交代他明天早上才能回来,今晚房间归他了。 用完晚餐,洗完澡,九点左右时间,距离睡觉时间还有点早,顾澜生打开电视机。 电视正在播放摩尔麦斯克州各个民族庆祝“太阳节”活动。 一月十八号号称是最后的极夜,但这并不意味这个城市马上会迎来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这座城市的人们还会度过一段白天黑夜并不是太明显的时日,直至临近夏至太阳才会真正从地平线升起,到那时,摩尔曼斯克的极昼就拉开了帷幕。 据说,极昼时期,家家户户窗帘里一层外一层拉得严严实实,因为孩子总是会在凌晨时间醒来,拿起书包要去上学,亮晃晃的日头让孩子们以为自己不小心睡过头了。 电视画面从这个庆典现场跳到那个庆典现场,摩尔麦斯克民众们穿上民俗服装,有的舞蹈,有的喝酒,有的跳进零下几十度的冰窟游泳,也有的带上一家老小来一场原汁原味的俄式桑拿。 逐渐,顾澜生注意力被一个叫做萨米族的民族吸引住了。 这是俄罗斯最为古老的土著之一,几千年过去,萨米族人还保留着最原始的生活状态:讲萨米语、吃鹿肉、家家户户都养驯鹿,雪橇车是他们重要的交通工具。 萨米族的年轻人在一月十八号举行婚礼时新郎会在额头涂上鹿血,而新娘则需要…… 新娘则需要描上蓝色眼线。 那真是奇怪的民族,你看他们不管老少都穿得就像花蝴蝶赤着脚在雪地里跳舞。 就在几个小时前,顾澜生也看到三个穿着像花蝴蝶的人。 明白了,顾澜生轻拍自己额头。 这会儿,他总算明白了列车上一直嘀嘀咕咕的老人伸出去的手代表着什么,无非是本着民族友爱精神向描着蓝色眼线的女孩表达祝福。 新婚祝福。 “欢迎成为萨米族新娘。” 所以,那在地上拖行的白色礼裙其实是一件婚纱。 顾澜生关掉电视。 维多克家的电视机够老的了,它摆在哪里就像一个老古董,盯着那个老古董顾澜生想起维多克那位邻居阿米奴大叔忘带回去的酒瓶,那个造型扁平的不锈钢罐也像老古董。 顾澜生找到酒瓶,垫了垫,似乎还剩下不少。 倒了一些酒到杯子里,那颜色看着像牛奶的液体是阿米奴大叔的自制酒,维多克说那叫奶酒,是老一辈俄罗斯人的心头好,口感淡甜但酒性极强,和中国的白高粱差不多。 一口气,顾澜生把大半杯酒全部喝光。 洗好的酒杯放回原处,看了一眼天花板。 天花板没有变成万花筒,看来,维多克的话夸张了。 顾澜生打开维多克房间门。 今晚他不用睡沙发,这是好事情。 挂外套时,顾澜生看到从外套兜里露出小小的一角,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发挥了作用,手不听从脑部神经指示,轻轻一抽,整张照片就躺在他手掌上。 照片被放上了桌面,拉来一把椅子,坐上椅子再打开台灯。 在橘色的光线下,瞅着紧紧抿着嘴角的那张脸,那一头黑色直长发从小就陪着她,直到她长成大姑娘,直到她嫁给了一个萨米族的小伙子。 手轻触那抿着的嘴角。 问:“那为什么如此轻易的把结婚戒指送到素昧平生的人手上,还谎称它就值五百卢布,你不知道吗?很少有人会把五百卢布的东西放在心上,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那枚戒指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被丢进垃圾箱。” 久久凝望着照片里的那张脸。 低低说出:“但你哭了,那可是惋惜的泪水?其实,你心里是不是也希望收获车上那对情侣的那种情感生活?” 那时,那些人一定不知道,在那节车厢里其实有两位姑娘在这天完成终生大事。 只是,那个亲手为你戴上戒指的男人为什么没有和你坐上那趟车。 手指在照片上敲着。 目光依然没离开那张脸,你看,你把一个有潜质当福尔摩斯的年轻人难住了。 勾起嘴角,瞅着她: 你可是被萨米族人挂在屋檐下一只只被风干的驯鹿给吓到了,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那么美丽的生物给杀掉,就为了满足食欲获取营养?你心里唠叨着要尊重民族传统,我不吃就行了。但哪能行,你嫁的是萨米族小伙,勉勉强强吃了一丁点鹿肉,然后你发现更加残酷的事情还在后面,萨米族人把小松鼠肉做成香肠,当香肠片被放在你面前时,你想起几个小时前,你还给它们送过坚果。从座位离开你在雪地里飞奔,最后你上了那趟列车,你需要好好想一想,你还年轻,也许你还领养过小松鼠,说不定你还傻里傻气到秀场外彻夜静坐,等着逮住那些把各种各样动物毛皮做成衣服鞋子包包的先生女士们痛骂一顿。 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这还真是一个无聊的问题,其无聊之处就在于他连蓝色眼线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他明天就离开这座城市了。 手掌盖在照片上。 也许,他可以和那醉汉一样,拿着照片看上十次。 十次之后,这座城市和蓝色眼线女孩就会离他远去。 那么,这十次要从那次算起,他在站台看了两次照片,现在又看一次,这么算来……算来……一双眼皮不听使唤。 酒劲上来了,带着排山倒海之姿。 浮浮沉沉的梦境中,顾澜生梦到被镶在琥珀里的小蝌蚪,小蝌蚪是粉色的,一种想让人一亲芳泽的粉嫩。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 大片墨绿色的光在窗外游离着,由南到北,又由北至南。 极光。 笑了笑,淡淡的酒香袭来。 在淡淡酒香中,说:“一点也不像美杜莎的眼神。” 摩尔麦斯克的极光一点也不像美杜莎怨恨的眼神,倒像是女人曼妙的腰肢,这女人还穿着一件印有“列宁号”号破冰船的夹克衫。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人穿着这样的一件夹克衫,于天空之境中,像一匹风。 在漫天极光下,顾澜生想起新西伯利亚的寒风,当他站在那块刻有“我,在这里找到爱情,结婚了”的指路标下,一切似乎变得奇怪了起来。 “叮咚,叮咚——”持续的门铃声让顾澜生不得不再次用力掀开眼帘。 这一次成功了。 在头痛欲裂中,顾澜生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维多克,而是阿米奴大叔。 阿米奴大叔来要回他的酒壶。 天气太冷连续上了二十小时的班,需要喝上一杯暖暖身体,他发现酒壶忘在邻居家了,再然后,他发现自己出门时把钥匙反锁在家里了。 当着顾澜生的面,阿米奴大叔一再垫了垫他的酒壶,面对阿米奴大叔疑惑的表情,“我不会喝酒。”这话轻飘飘从顾澜生口中溜了出来,听着十分自然。 远道而来的客人偷喝了邻居家的酒怎么想都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再有,顾澜生的确不会喝酒。 阿米奴大叔没再关注酒少了的事情,他用烧水壶暖起酒来。 找来下酒菜,把热好的酒倒进杯子里,又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坐在他旁边。 酒下肚,这位俄罗斯大汉开始抱怨起他的工作来:科拉港的风雪;科拉港的酒鬼们;科拉港的船主们…… 如果没上那趟列车,顾澜生会礼貌性附上一两句,但这会儿,他不想提及这个港口。 思绪回到昨晚那杯酒过后。 那个醉汉说了,在车厢里十个人叫醒他之后会忘记第一个叫醒他的姑娘,同样的道理,当看完那张照片十次之后,他就可以忘记照片里的女孩。 十次他已经用掉三次,还有七次就可以完完全全忘记那趟列车,和那趟列车上蓝色眼线女孩。 “叮咚,叮咚——”门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站在门外的是维多克。 维多克带来了这座城市昨晚发生的两件事情。 第一:昨晚十二点,摩尔曼斯克政府发布紧急通知,因受极端天气影响,未来二十四小时摩尔曼斯克所有学校停课车站关闭。 顾澜生抚额,这个消息意味着他得在维多克家的沙发再睡上一晚。 第一件事情讲完接下来就是第二件事情。 第二:昨晚,不冻港发生了一起车祸,这起车祸导致一名年轻男子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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