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正下着雨,苏州玄武大街上打马走过一个青衫乌靴的男子。 骏马如龙,马上的人也俊秀如画,街边挽着丫鬟的素衣小姐就看花了眼,手上一松,鹅黄的纸伞跌落,碎了一地的水波。 柔和的软劲托上小姐快要摔倒的身子,青色的衣角闪过,马上的人已经站在了身前,温雅的话音里透着歉意:“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见谅。” 被那袖间透出的内劲稳住了身形,小姐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亮黑眸,灿若星辰,眸光里满是温和。 小姐通红了脸颊,侧过头声若细蚊:“无妨。” 那人唇间有了淡淡笑意:“这就好。”俯身捡起地上的纸伞,送到小姐手中,“这可是姑娘的伞?” 垂头接过纸伞,小姐的粉颈中透出胭脂般的颜色,福了一福:“多谢公子。” 那人仍旧是微笑:“姑娘客气了。” 这一幕雨中相逢,恰似无数才子佳人故事的开场桥段,他们对面的留醉楼上,一个倚窗而坐的白衫公子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掩唇而笑:“阿福,你说我该不该去把那个美人抢过来?” 阿福是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厮,闻言有气无力地:“公子,我求您放过这位吧,这位咱们惹不起。” “哦?惹不起?”躲在扇子后笑得好像偷腥的猫,白衫公子手指向外一点,“可是我不去惹,美人自己找上门来了哦。” 阿福顺着他的手一望,果然,街那边的青衫男子已经转身向留醉楼这边走来了,看情形他本就是打算落脚稍作休憩的。 不管阿福一脸要死不活的表情,白衫公子摇着折扇探出头去,不是冲那边犹自站着不动的小姐,而是冲楼下正缓步过来的男子:“这位仁兄,上来一叙如何?” 楼下的青衫男子站住,而后抬头向他笑了笑:“这位姑娘,总穿男装,不好。” 白衫公子潇洒摇扇的手一僵,折扇“啪”一声掉在地上。 坐在他身边的阿福叹口气:“说了惹不起嘛。” 这位一身白衫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州通判顾淮顾老爷家的大小姐顾红妩。 顾家小姐娇生惯养,今年长到十六岁,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拳脚功夫倒是不差,别的喜好没有,唯一的兴趣就是每日穿着男装混迹于酒楼茶肆,寻摸到清俊斯文的男子就凑上去百般调戏。 虽然天长日久,苏州城的人大多都知道了顾大小姐这个恶习,对于男装的顾小姐也见怪不怪,不过一口就说破她其实是个女子的,这还是头一个。 那青衫男子安步进了楼,街对面只剩下一个呆在当地面色通红的素衣小姐,旁边是同样魂不守舍的丫鬟。 二楼上,顾家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回了那把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眯了一双明艳的桃花眼:“这个美人好,我喜欢!” 看着自家小姐笑出了一脸垂涎,阿福立刻打了个寒颤。 顾红妩是谁,男女都算上,那也是当之无愧的苏州城第一混世魔王,既然敢说,那就敢做。也不觉得被人点破了身份有什么丢人,大大咧咧地就摇着折扇下了楼,瞄见青衫的男子正坐在大堂角落里拿了酒壶自斟自饮,忙凑过去:“这位公子,咱们交个朋友可好?” 对方却只笑着看了她一眼,接着喝酒。 红妩不气不馁,一张脸笑得更加春花灿烂:“公子你好歹告诉我一声高姓大名如何?” 那边终于转过来头来,却只是将明亮的黑眸不着痕迹地带过,反倒扬手冲一旁开口:“掌柜,我那一间上房可准备好了?” 掌柜的忙连连应声,将一个天字号房牌捧过来:“已经收拾好了,有劳贵客久等。” 红妩于是眼睁睁看着人家从桌前起身,悠悠向后院的客房走去。 将近门口,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笑:“在下江云怀。” 苏州园林最盛,顾府的布局偏重奇巧,假山嶙石密布,飞泉流瀑点缀其中,但却唯有一处院落是开阔轩朗的,青瓦小楼略显古朴,院中只是简单的砌了一条青石小道,其余的空地中都疏朗地种着白梅树。 现在还不是白梅盛开的时节,梅树一色蔼蔼如碧,在细雨中仿佛笼着薄薄烟雾。 顺着梅树间的小道一溜烟跑进来,红妩还没见到小楼就叫起来:“静华哥哥,静华哥哥,我今天遇到一个大美人!” 窗子半掩的小轩中,一个白衣的人正靠着软榻看书,听到她的大呼小叫,就抬起头笑了笑,他的眸色深黑,这么带着笑的时候,温柔若水:“是么?那么这次可以得手么?” 他抬头微笑的时候,红妩还在梅林间跑着,等他那句问话出口,红妩早一个撑身,径直从窗口翻进了小轩。 刚才在外面淋了雨,她回家后就沐浴过换上了一身朱红纱裙,现在散着一头微湿的长发慌慌张张跑过来,连袜子都没穿,赤足套在玉色的锦履里。 跳到他面前站住,红妩吐了吐舌头:“美人好像对我很冷淡呢,我问了好几次,才勉强问出来人家的名字。”说着又换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用力点头,“不过我从留醉楼的胖掌柜那里问过了,今晚他会住在苏州,我一定要勾搭上他!” 看着她脸上倏忽万变的表情,她对面的静华忍不住笑了出来:“哦?那可真好,你今晚是又打算瞒着姑姑和姑父跑掉,去爬留醉楼的墙头了?” 红妩眼珠一转:“我就还说我今晚要住在静华哥哥这里嘛……”边说边笑嘻嘻地夺过他手中的书卷,“哎呀,别总看书了。” 那卷医书被随手丢在地上,她人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挤到软榻上,抱住身前那个人的腰身,还顺势在他胸前蹭了蹭:“静华哥哥,陪我说会儿话嘛。” 静华看着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般蜷缩在自己怀里,早已显出少女玲珑体态的身体也紧贴在自己身上,唇间不由带了点无奈的轻笑:“妩儿,你现在年纪大了,再总是说住在我这里,于声名不好。” 红妩懒懒伏在他胸前不动,转了转眼珠:“哦……顾家的小姐在苏州城里还有什么声名可言么?” “这倒是……”不由失笑,静华也拿她无可奈何起来,只好取过自己身边的一方锦帕,细细替她擦拭发间的水汽。 微凉的手指轻柔地在自己头顶打理着,红妩惬意地微眯上眼睛。她跟静华是姑表至亲,静华的父亲就是她母亲顾夫人的大哥。顾夫人的娘家姓慕,世代行医济世,她的舅舅,静华的父亲慕霖枫就曾是一代名医,盛誉一时,可惜这名声也给慕家招来了无妄之灾,静华才刚六岁那年,慕家就因为她舅舅无意救治了一个魔教中人而卷入江湖仇杀,满门惨遭杀害,只有静华年幼,靠着老管家拼死相护才从修罗场里逃了出来。 后来祸患平息,顾夫人辗转找到流落在外的静华,带回顾府抚养,因怜他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顾老爷和顾夫人把静华视若亲子,不止吃穿度用不惜所能供给,就连日常起居,都常常带着他和刚出生的红妩一起。 因此红妩未懂事之前,是坐在静华哥哥怀里牙牙学语,懂了事之后,就坐在静华哥哥怀里读书识字,现在长到十六岁,也还是时不时就借故赖在静华哥哥的小院里,非要跟静华挤在一张床上睡。 搂着静华,把头靠在他胸前,红妩就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话,扯来扯去,无非也就是前天又在哪里见到了一个人怎样怎样的美人,还没上去搭话就发现这家伙就是她去年就调戏过的学政家的公子,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臭骂了一顿云云…… 静华带着笑听着,给她擦头发的手不停,时不时搭一句话。 结果头发还没擦干,红妩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声音。 静华低头一看,果然,跑了这半天她也累了,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静华只好轻笑了笑,起身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躺好盖上锦被,红妩睡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还喃喃叫了句:“美人等我……” 站在床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静华笑笑,摇摇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放下床前的帷帐。 转回到小轩里捡起地上那本医书,静华起身时眉头蹙了蹙,扶住一旁的软榻,低头轻咳了几声。 他生在杏林世家,小时候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后来遭逢剧变,流落街头的时候染上了风寒,无人照料下竟然慢慢侵蚀到心脉,虽然被顾夫人带回后悉心医治,但寒症早已入骨,缠缠绵绵总不能痊愈,这几年已经是心疾的症状。 方才和红妩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是一阵阵心悸,料想自己也没有精力读完那本医书,就索性靠在榻上合了眼睛休息。 这一睡却一直睡到了暮色四合,再睁开眼睛时,身上盖了一张薄毯,面前的书桌上也不知被谁放上了一盏烛台,火苗不住突突跳动,灯火如豆。 抚着额揉了揉,静华起身看到桌上的蜡烛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是一行字:静华哥哥,睡起来要记得吃晚饭,我今夜可能不回来了,不要等我。 笔迹十分熟悉,带着红妩特有的嚣张,最后那个“我”字更是几乎要飞出纸外。 下午听红妩说起留醉楼里那个人时,他还不确定红妩晚上会不会真的去,毕竟她这么信誓旦旦最终却不了了之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干过,不过看这张纸条里的口气,红妩这次真的是打算在那个人门前整夜蹲守了。 看着纸上略带孩子气的话,静华不禁莞尔。 入夜的苏州城,繁华绵延十里。 那边歌楼上还有歌姬抱了琵琶在唱:“轻盈袅娜占年华,舞榭妆楼处处遮。”娇软嗓音惹得满场喝彩。 而对街的留醉楼旁,一条阴暗小巷内,默默蹲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一身劲装,用一块黑布蒙了脸的红妩,另一个不用说就是阿福。 他们当然可以从留醉楼的正门大摇大摆的进去,不过对于红妩来说,既然是来会美人的,不墙头马上一番就不叫风流。 拉阿福到街边先蹲下,红妩准备一等四下无人,就翻墙入户,偷摸进美人的客房。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她跟阿福蹲下不久,院内就突然翻出来一道黑色的影子,不偏不倚落在他们身前,那黑衣人显然也是没料到在这里能撞到人,一时和红妩面面相觑。 还是红妩见机快,不由分说,提掌就是一记手刀下去,那黑衣人却只是略微躲闪,也不见用什么高超的身法,轻易就把红妩的攻势化解了去,接着单袖一挥。 红妩只觉得脸上一凉,脸上蒙面的布不翼而飞,头颈已经被扼住,耳边响起一串阴寒冷笑:“小丫头还有两下子么。” 寒意从背后冒起,红妩刹那间只觉得浑身透凉,颈中那人的手已是越收越紧。 一旁的阿福看清眼前的情景,惊叫一声:“救命!表少爷!救命!”他平时跑腿不见多快,这会儿却跑得兔子一样,转眼间就去的远了。 那人也不去追,仍旧悠闲地掐着红妩的脖子,淡淡问:“哦?……不知这位表少爷能干些什么?” 红妩给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虽然恨不得去把阿福宰了,却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在此时那黑衣人的手却一松,紧接着她身子就给一双手臂稳稳接住。 一个清朗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堂堂辉教的左护法,竟来为难一个小姑娘,夜逐兄难道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那黑衣人朗声大笑,潇洒负手退开:“江云怀,这你就要问问这位小姑娘了,到底是谁先动手的!” 见他收手,江云怀还是持着剑静立,淡笑:“我相信如果知道夜逐兄是谁,借这小姑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动手。” 夜逐“哧”一声笑出来,身形向巷外退去,最后一句话不是向江云怀说,竟是对着红妩:“小丫头,咱们后会有期。” 兀自被江云怀拦腰抱着,红妩总算有些缓过来,仗势对着那背影挥拳:“谁稀罕跟你后会!”说完了抬头,正对上江云怀一双冰冷的眼睛。 放开揽着红妩的手,江云怀方才还笑容温煦的脸上一片严霜:“这位姑娘,如果你还爱惜性命,那么就离江湖是非远一点。” 眨眨眼睛,红妩有些愣的样子,隔了片刻,她突然歪了歪头,兴致大起:“你武功不错啊,你是江湖人么?魔教还是正道?看你刚才跟那个什么辉教人对峙的样子,你应该是正道吧?你们正道的人每天都干点什么?就是到处行侠仗义么……” 这小姑娘……江云怀一脸的严肃里顿时掺上了一丝苦笑,这次他为了武林盟亲自来苏州,就是因为近日辉教教徒在这一带活动猖獗,恐怕有什么异变。 没想到魔教的人没找到几个,到这里的当天就惹上这么一个小姑娘,本来想趁她刚才被夜逐吓得够呛,再加上他严词警告,就能吓回去这个大小姐。没想到这位小姐蛮来是蛮来,胆子还真不小。 现在他这境地还真是……哭笑不得。 恰在此时,一队皂吏听到打斗也涌到了门口,火把的光亮和大声的呵斥传来:“你们是何人!速速放下兵器!” 红妩忙伸手双手以示清白,交代身份:“我是顾红妩,本府通判顾淮是我爹。” 江云怀收起手中的长剑,拿出一面腰牌递过去:“武林盟江云怀,适才追捕江洋大盗卿如燕,惊动各位,万分歉意。” 领队的那队长听了,将火把交给身后的皂吏,上前接过腰牌看了看,立刻又双手奉还:“失礼,果真是武林盟的火云令牌,江盟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卑职等效劳的,敬请吩咐。” 江云怀笑了笑:“不过是些寻常事务,不敢劳诸位费心。” 那队长又客客气气的还礼,这才指挥手下清查。 红妩在一旁看着,逐渐瞪大眼睛,默念几遍:“武林盟武林盟……”跳起来,“你就是那个朝廷钦准号令天下武林的武林盟盟主?” 红妩的武艺是她缠着顾老爷请镖师教的,从未正式拜过师,认真算起来她跟武林是半点关系也不沾的。但也就是那位在江湖上充其量也只是三流身手的镖师,闲聊时也曾跟红妩提起过武林盟这三个字,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三个字实在是太过响亮了。 这江湖上可能有人不知道当今天子姓甚名谁,却绝不可能有人不知道武林盟。 本朝建国之初,就由朝廷颁旨建立的武林盟,统御白道,领袖武林,除了素有魔教之称的辉教,天下门派无不听其号令。武林盟历来的盟主接受兵部册封,算是半个朝廷命官,不仅需要武功超群,德高望重,对其出身要求更是苛刻,除了四大武林世家和少林武当二大门派的子侄门人,其他人任你武功再高,威望再重,也无缘盟主称号。 而朝廷花了如此大的心血,无非是想笼络天下武林为其所用,所以武林盟不止有督促清查各门派的权力,也常常会同六扇门督办大案要案,盟主的信物火云令牌更是可以号令当地官府官差前来协助。 所以说武林盟的盟主实在是白道中的白道,正统中的正统。 红妩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镖师师傅提起武林盟时那一脸憧憬向往的表情……对着面前的江云怀上看下看,红妩仰天大笑:“不愧是我看上的美人!我要定了!” 看着她张狂的表情,江云怀忍不住想要抚额,他要务缠身,实在不想跟红妩再多做纠缠,就拱了手,笑笑:“顾小姐,夜雨风大,还请尽早回家得好,在下今夜还有事要赶往金陵,恕不远送了。” 他说完还没抬步,身前突然横过了一只手臂,红妩笑得见牙不见眼:“等等,小姐我自小许愿有朝一日精忠报国,甘愿为江盟主效犬马之劳,盟主去金陵带上我怎样?” 边说边推了一把跟在差役后摸进来的阿福:“回家跟静华哥哥和我爹说一声,小姐我去金陵了!” 阿福苦起一张脸:“小姐,你想让老爷揭了我的皮啊……” 红妩才不管他,一双眼睛直愣愣瞧着江云怀,笑得痞痞:“江盟主如果不让我跟着,我这一腔报国之心无处挥洒,兴许就独自尾随江盟主前往了……这路上要是遇到武功高强的歹人……” 江云怀简直要苦笑,他做武林盟主一年有余,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一个小姑娘给威胁。 火把映照下红妩得意地背着手,笑盈盈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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