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朝正和十一年的冬天,天子失德,江山飘摇,一场大雪过后,北疆的雁门关中却来了一个歌姬。 那是一个蒙了面纱的红衣女子,被校尉从乌篷的马车中掺了出来,女子肩上围着的火狐裘就蓦然滑了下来,露出一截玉白的粉颈和半边酥肩。 四周暗暗的抽气声中,她回眸施然拉起狐裘,微微一笑,跟着校尉走进了大将的营房。 直到雪地中那抹艳丽的色彩消失后很久,看呆了的兵士才纷纷交头接耳,这个绝色的女子究竟是将军的什么人?为什么在这个时节来到边疆? 进到城塞中最宽敞的营房中,迎面就是被炭火熏出的暖风,雷青放下手中的宗卷,几步迎了上来,略显洪亮的嗓音中是浓浓关怀:“妩儿,旅途是否辛苦,这场大雪可不要冻坏了你。” 身为名震西北的悍将,常年在外征战,雷青自然不是什么心细如丝的男子,只是这次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地在营房里铺了厚厚的绒毯,取暖用的火也吩咐人烧得比平时足了许多,足见有多么上心。 进了门就脱了长靴,褪掉身上的狐裘随手扔在一旁,在宽阔的房间里转了个圈,红妩才歪了头冲雷青笑:“雷将军这里还挺不错嘛,我还以为来了要住帐篷呢,那可要冻死我了!” 裘皮下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纱褥裙,脚上更是连罗袜都未着,俏生生站在绒毯之上,就这么歪着头巧笑倩兮的样子,分外娇媚可人。 笑着看她,雷青的声音柔了又柔:“关内自然修有结实房屋,不然如何守得雄关?”边说边看着她笑了笑,“妩儿你怎么到了这里就叫我雷将军,难道是多日不见,生分起来了么?” 含嗔带怨地横过来一眼,红妩走到他面前,却也不去看他,只是拉住他一角衣袖,放在手心轻轻揉着:“这里是军营,我当然要叫雷将军,不然怎么衬得起你大将军的威仪……” 雷青轻轻扳起她垂下的头,看到那双一向盛着盈盈笑意的桃花眼中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忍不住微叹了一声:“妩儿,将你丢在京师那么久,是我不对……不过此刻边境着实不太平……” 侧了头避开他的手,红妩的口中还带着怨气,一双不住瞟向他脸上的眼睛却泄露了心事:“谁想你了?你不在,我过得快活着呢,我才不想你!” 知道她的性情就是如此,雷青也不跟她争,抱住她的肩膀:“妩儿……” 只是微微挣扎了一下,仿佛是终究抵不过多日的思念,红妩把手撑在他宽阔的胸前,终于呢喃出一声:“十三郎……” 软语催开了两个人心中的火焰,下一刻雷青克制了许久的吻就覆盖眼前诱人的粉唇。被兵刃磨出老茧的大手扣上她的后背,灼人的热度透过纱衣传来,承受不住他的热情一样,低低□□从她喉间溢出。 拦腰抱起她的身子,雷青大步走向床榻。 这一夜军塞中的篝火催亮了天空,将军的营房中红烛消残,抵死缠绵。 雷青不知自己是何时爱上了这个声名并不好的舞女,虽然他出身世家,但却并不是纨绔子弟,家中数代名将,教养不可谓不严苛,他没有多少机会和身边的好友一样,常常出入烟花柳巷。 初见她,是那次新立了大功还朝,被好友强拉去青楼庆祝。毕竟是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也没有怎么推辞,于是那一夜醉眼迷离的时刻,他见到了今生注定的那个人。 一身朱红衣衫的女子在台上跳了什么舞他已经不记得,只知道她红衣如霞,将一曲胡舞跳得如乱花穿云,引来阵阵喝彩。兴许是身段太过迷人,她舞罢退场的时候给一个富商拉住了衣袖。肠肥脑满的中年富商嘴上说着轻薄的话,一只手就要去摸她半露的酥胸。接下来发生的事,震惊了全场,响亮的一记耳光抽上了富商的脸,这个身份卑微的舞女眨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笑得狡狯:“哎呀这位大人,您脸上好大一只苍蝇。” 举着酒杯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只因他也觉得那个富商鼓囊囊的眼睛和双颊,实在很像一只大苍蝇。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顺理成章,好友见他难得对一个青楼女子加以青眼,自作主张包下了她送到他房里,她屈膝坐在铺满锦缎的床上等着他,看他进来,就笑眯了眼:“今天运气真不错,遇到这么好看一个主顾。” 他第二次被她逗笑了出来,他相貌是算英俊,但每个见到他的女子都先给他满身的肃杀吓得退避三舍,走到床前故意露出胸前的狰狞伤疤,他想要恐吓她:“这样你也觉得好看?” 没想到她的眼睛反倒更加亮了起来,主动凑过来摸上他的胸口:“这些是给刀砍伤得么?会疼不会啊?” 这就是他的红妩,从未自怨自艾过身世的凄凉,也不见一丝颓唐哀伤,反倒是一双时刻藏着好奇的眼睛始终通透如山间的清泉,让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初相识的时刻,她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越来越频繁地光顾那家青楼,有时候会包下她一夜,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叫上一壶酒,在台下静静看她旋舞一曲就无声离去。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眉目俊秀的官宦子弟在她下台后揽住她的腰,手指为她擦去脸上淋漓的香汗。 蚀人的妒火将他烧得神智全失,他冲上去拉开他们,一拳打得那个男子直飞出去,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事情传扬出去,堂堂少将军为了一个舞女打架闹事,那次他被父亲打了二十军棍,在家中的祠堂里跪了三天,大病了一场。他躺在房中高烧不退,有次清醒过来,看到她坐在他的床前,指尖慢慢画着他俊挺的眉目,从不染半点愁绪的眼中含着泪光,第一次叫了他:“十三郎。” 他攒下俸禄,不顾父亲的反对要替她赎身,她却不许,只是抱着他靠在他胸前说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她的性情是火焰一样的爽直真诚,在和他剖白心迹后就再也没有接过其他的客人,经过那一次,全京师的人也都知道了她的主顾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将雷青,渐渐没有人再招惹上门。 他在边疆奋战,她就在京师中等他,每一次的相聚都那样短暂,却又足够燃尽彼此的相思。直到这一次,因为边境告急,他几月不归,她含着淡淡嗔怨的书信送到雁门关来,他终于按捺不住,不顾一切让心腹去京师接她前来。 汗水浸透了的纱衫被扔在宽大的床榻一角,春情暂歇,雷青轻揉着她铺洒在枕上的秀发,英挺的脸上柔情似水:“妩儿……军情实在紧急,我真怕让你涉险……” 温热的手指抚过他峭直的薄唇,红妩笑:“十三郎……我愿跟你……生死与共。” 再没有比这更动人的言语,雷青俯身紧紧拥住她的身躯,这一刻,此生无憾。 第二日清晨,雷青在隐约的喊杀声中醒来,身边锦衾冷透,红妩已经不见了踪影。门外的骚动实在太过异样,瞬间讶异后,多年练就的本能让他翻身取过床头的长剑,来不及穿戴整齐铠甲,他裹上棉袍就冲出门外。 仓惶的士兵和他一样衣衫不整,提着兵刃四散逃窜。他仿佛置身在噩梦之中,只有额角不住突突的抽痛,提醒他眼前景象却是真实。 副将满身是血,提着长矛拨开人群冲来,看到他就大喊:“将军!敌军进城了,快逃!” 他尚自能保持一丝冷静,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出口了才知道咬牙切齿:“逃?往哪里逃?” 他就是雁门关守将,关隘被敌军攻破,他却犹自酣睡,这已不是一死所能谢罪。 劈手夺过身旁一个小兵手中所牵的战马,翻身上马之前,他仍不忘交待副将:“昨晚在我房中的女子,你找到她,带她逃出去!” 副将震惊地看着他,似是怕他听后伤痛,却还是说:“将军不知么……今晨就是那个红衣女子带人去打开城门,引敌军进来……” 不是他在局势这么混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实在是那一幕太过诡异,混入关内的敌军士兵正聚在城门前转动绞盘一点点打开沉重的铁门,那个一身红衣的女子飞身跃上几丈高城墙,身形是从未见过的翩然,那一刻,她自城头上回眸,红衣随着寒风招展,恍若仙子。紧接着,潮水一样的敌军从洞开的城门外涌入,手中的大刀和长矛带来血雨腥风般的屠杀。 像是忘记了耳边越来越凄厉地喊杀声,也忘记去奔赴战场,雷青死死盯住眼前的副将,犹自不信一样,问:“你说是那个女子引来了敌军?” 那目光太过森然,副教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才说:“将军,城已破了,您还是逃走,留得性命,或许还有报仇雪恨之机……” 没有听他把话说完,那一骑战马骤然拨转,向着厮杀最激烈的营地奔去。 寒风迎面刮来,刺透他的身体,这是他最熟悉的北地的风,十八岁起驻守边寨,陪伴他的就是这样的风,干燥刚烈,刮在身上有最痛快的味道,但是他却不知道,有一天他会觉得这风太冷。 是太冷了,冷得遮去了敌人狰狞的面孔,冷得寒彻了在他刀下炸开的鲜血,直穿透到他的心里去。 那是妩儿,那样纯真秀美,有孩子一样说来就来的小性子,在他身边时却那样依赖,挤在他的怀里缩成小小一团。 他可以为她违逆对他深寄希望的殷殷老父,他可以为她放下身为官宦子弟的虚荣,他一身血腥,半生戎装,不是适合寄托终身的良人,但如果她能为他洗尽铅华,那他也可以和她终身相伴,只守一人。 然而直至此刻才知道,她的娇憨,她的柔情,只是欺骗,骗他这个不懂风月的鲁莽武夫,骗他这个以为拿一片真心就能换来毕生挚爱的傻子。 满身的绝望暴烈支撑他杀入敌军腹地,数不清刀下砍杀过多少亡魂,他鲜血泼面,状如鬼魅。雷青的赫赫威名震慑住了扑上来的士兵,试探地长矛都远远躲在阵中。 近处的一个高台之上,红衣的女子无声站立,隔着林立的兵刃和他遥遥对望。 他大吼,响亮不再地声音宛若泣血:“妩儿!妩儿!” 那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冷然看过来,满目的春水宛若冰冻,她淡淡开口:“雷青,你真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无趣的人么?” “妩儿!”长刀挥出,又是一腔热血从无头的尸体上喷涌而出,他深陷重围,却仍执拗地看向她的方向,嘶吼,“妩儿!妩儿……” 和着血泪的悲鸣被尖锐地箭鸣打断,随着虢国大将手中的羽箭射出,黑羽强箭阵雨般落下,长箭穿透雷青的咽喉,插入石缝中的长刀支撑住他的身体,一滴鲜血从他怒睁的眼眶中流下,邺朝威名第一的将军,致死不曾弯下膝头。 放下手中的黑色长弓,虢国大将叹息一声:“雷青一世威名,竟也逃不过儿女私情。”慨叹过后他抬头寻找那位主动找到他出卖雁门关情报的红衣女子,看那女子也像是邺朝子民,却不知为何要背叛投敌。 然而他极目四顾,那一袭红衣竟像是随着雷青的死就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见不到踪影。 呆愣了片刻,他有所感一般,突然抬头看向空中,雪后阴沉的天幕下,一只苍鹰尖啼着穿过血腥的战场。 站在天空之下,目送着雷青和其他战死的士兵的魂魄被冥府的勾魂使者拘走,虽然此刻已经没有了她的事,不过红妩还是没有立刻返回天庭。 虢国大将那样的凡人当然没有办法看到她的身形,这个莫名其妙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将军只怕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神秘的女子要助他攻下雁门关。 但虽然可笑,这就是她身为司战仙君的使命。邺朝气数已尽,雷青死后,雁门关失守,此后虢国长驱直入,逐鹿天下,战火再难熄灭。任谁都想不到,乱世的序幕,就在这里,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子揭开了。 “红妩仙君。”耳旁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飘荡而来的那个白色身影不但一袭长衫白得瘆人,连须发和脸庞都是雪白。 不用说,三界中除了地府的白无常,还有谁能是这样形貌?红妩笑着冲他点头:“白府君。” 民间传说中总爱把勾魂的鬼差说成黑白无常,其实黑白无常是鬼差首领,寻常的勾魂根本用不上这两位府君的大驾,唯有今天这种死者无数的情况,才会有无常前来督阵。 红妩司掌战乱,平日履职的时候倒是经常遇到黑白无常,彼此早就算熟悉,不过白无常生性寡言,也只是向红妩微微晗首,就站在空中继续看着属下忙碌收魂。 并排和白无常站在一起,红妩瞥了瞥一个鬼差的收魂法器中那个格外明亮的魂魄,雷青这一世是护国名将,死后灵识之光也要比普通鬼魂充沛一些。 “白府君,不知这位雷将军下一世将会转生到何处啊?” 红妩笑着把话头提了起来。 “这要回地府之后,请我主冥王殿下查过生死簿方知。”回答得一板一眼,白无常顿了顿,却接着说,“但仙君既然关照过,我自当禀明我主,尽力为这个雷将军寻个好去处。” 红妩一笑,向白无常拱手:“那我就先谢过府君了。”笑着,“府君告辞。”说完手腕一转,身形已经风扶摇而上,一袭红衣只在天际留下一道虹影,就此隐入云间。 她这次到下界去了三年,在天庭也不过是三天时间,因此当她直接御云飞到清淩府时,正在捧着棋谱自弈的南冥仙君抬头十分寻常地冲她打招呼:“红妩啊,这就回来了?” 径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夺下他身边那壶玉露茶,倒出一杯咕嘟咕嘟喝完,红妩才长出一口气:“南冥,还是你这里的茶水好喝。” 几百年来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巧取豪夺,南冥俊逸的脸上有了丝笑意:“怎么?还是没到紫微殿复命,就先来我这里了?这次可还顺利?” “这祸乱人间的魔星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怎么会不顺利?”喝完了茶,就懒洋洋靠在南冥放茶的那块白玉上。 微凉的仙界玉石带着沁凉的温度,贴在身上有说不出的熨帖,红妩索性把整个身子都躺倒,拿手去挑逗南冥脚下卧着的青兽。 一身青色绒毛的仙兽性情温良,这时被红妩抓着头顶的一撮毛发将脑袋拽来拽去,也只挪动硕大的身躯,发出不情不愿的低哼。 南冥看她欺负青兽欺负得兴起,摇着头笑起来:“有功夫戏耍我的坐骑,我看你还是先去见见重华吧,他这几日已经到我这里来了两次了……” 他不提那个名字还好,一提起,红妩的眉头就锁了上来,青兽也不逗了,淡淡说:“我一界小小的司战仙,用不着天帝陛下如此挂心吧?” 人间律例森严,主子奴仆地位尊卑有别,不得逾越,天庭中的神仙就要潇洒得多,平日里只要不是在大殿之上,众仙相互间的往来就颇为随意,礼数也多不拘谨。比如南冥这样上古之后就在天庭中的上仙,因为私交跟天帝也不错,就能直呼名讳。 笑了笑,见她神色不愉,南冥也不再接着说下去,只得又转而说:“这次你又□□那个邺朝大将了么?虽然做那种……的时候用得不是真身,但若要邺朝灭国,用不着非用此种方法,比如你可以化身谋士,先博得那大将信任,再指点他失策……” 见他一边摆着棋局,一边就喋喋不休说开,红妩哀叫一声捂住耳朵:“南冥,没人跟你说过么,你哪里都好,就是不能开口……” 一贯清雅淡泊的南冥仙君闻言略顿了一下:“是么?重华就不曾嫌我话太多……”接着又继续说,“对了,方才的话,你还可以扮成小卒,将邺朝这边的攻防布局画成图纸,送给敌人,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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