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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下的瞬间,红妩就已经伸出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  怀中的躯体是冰凉的,轻易地就让她想起了那已经久远到隔了七百年的雨夜。  那夜他也是这样躺在她的怀里,她穿过深夜无人的苏州城,挖开城郊那座冰冷的坟墓,将他从阴沉黑暗的棺木中抱出来。  当时的细雨中,他就是这么安静地合着眼睛,她紧抱着他,深深吻他,他却不再给她任何回应。  手足僵硬,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什么一样,手慌张地摸向他的胸口。  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她的手僵在那里,空气凝滞的时刻,她看到眼前紧闭着的羽睫颤了颤,墨色深瞳缓缓张开。  刹那间的空白,这才记起神仙法体不一定要有心跳和呼吸才能维持不灭。  如水的目光安静地停在她的脸上,澄澈清明,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几乎是在触到他眼睛的刹那就略带仓惶地转开,她想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喉头干涩到刺痛,此刻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寂静中,他却在无声看了她一阵之后,侧过头轻咳了咳。  极轻的咳声,就让她从僵直中恢复过来,没有细想,一句话已经急着问出:“你怎样了?”  她话问得太急,重华顿了一顿,眸中似乎是闪过一丝惊讶,不过那双深瞳随即就恢复安定,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只是元神回得太快,一时半刻就好。”  原来是她闹了笑话,天帝法力无边,怎会突然虚弱?刚才他应该只不过是在闭关修行,她却冒冒失闯了进来,还触动他的结界,害他把元神强行自太虚中拔出,损伤了法体。  平时那么多的通透伶俐,此刻似乎都跑得无影无踪。她“哦”了一声,想起应该收回抱着他的手臂,刚一低头,才发现此刻他正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以白玉发簪轻挽的长发自她肩头逶迤垂下,那玉色的侧颜近到触手可及。  被灼烧了一样,她飞快推开他的身子,后退一步:“红妩放恣,望陛下恕罪。”  她退得太快,重华却像是仍没有恢复,身体轻晃了晃,以手撑在身侧,又轻咳了几声,方才开口:“事出突然,仙君也不是本意,不必谢罪。”  低着头心跳如雷,红妩在胡乱中总算记起此次前来是为了雷青的事,定了定神:“红妩受人所托,有一事要问陛下。”  淡应了一声,重华还是轻咳着:“仙君请讲。”  雷青那一番质问,字字锥心泣血,红妩来的路上本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这时候却有些讲不出了。  她静默一阵,望着脚下碧波荡漾的荷塘发呆,久久没等到回答,重华抬头笑了笑:“怎么?忘了么?”  脸色还带着初雪般的苍白,淡粉的薄唇却微微勾起,连深瞳中都溢出一丝的笑意。  这曾是在凡界,他身为静华时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他管着红妩的功课,而红妩又最爱偷懒,往往先生布置下什么难背的篇章了,就推三阻四地不肯下功夫。  于是等到静华检查的时候,她总挤眉弄眼地瞎背一起,知道她是想糊弄过去,静华也不说她,只是在她磕磕绊绊半天没啃下一句的时候,会淡笑着来一句:“哦?是忘了么?”  她脸皮再厚,在他眼底的笑意里也要涨红了脸,强着争辩:“我是背了的!真的背了!只不过现下忘了!”  那时投在她眼中的他的笑颜,和如今的,一般无二。  “仙君……”耳畔温雅的声音响起,重华笑了一笑,“仙君无须对我如此拘礼。”顿了顿,他又笑,“下界那一世,你我是兄妹至亲,即便回了天界,其实也不至于太过生分。”  他轻缓温和的话语钻到耳中,红妩只觉得身上一半如同极热,一半又极冷。热的那一半,是滚滚往事簇拥到心间,灼热翻腾,化成一股炙人热流,直逼到眼眶,冷的那一半,竟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紧了又紧,她最终抬头一笑,神色间肃穆放下,换上了对着南冥时那样的轻松飞扬:“既然陛下这么说……那红妩就恭敬不如从命。”  也是一笑,重华掩唇咳了咳。  红妩眼疾手快,挥手施法将不远处一张紫檀卧榻移了过来,上去扶住重华手臂,笑着:“我看陛下法体不适,还是稍事休息一下为好。”  重华也不拒绝,扶着她的手笑了笑:“多谢仙君。”  搀扶他自青玉的法台换到榻上半卧,红妩殷勤坐在一侧,整理那垂下的衣衫,又变出一只锦垫塞到他背后,巧笑着抬头:“陛下是不是想起了在苏州顾府里的情景?我那时也曾这么扶过陛下。”  唇边含着笑意看她,重华点头:“仙君自幼就善解人意,灵秀可人。”  红妩扬起眉,故作诧异:“哦?真的是善解人意?我还以为是顽劣成性、十分招人厌呢。”  重华笑起来:“仙君谦虚了,那般聪慧,即使偶尔顽皮,也绝不至于惹人厌烦。”  这样言笑晏晏,说了几句话之后重华再提起有何事会来紫微殿,红妩就笑一笑说只不过是一些闲话,打扰陛下清修实在不该,还是不提为好。  这天从紫微殿里告退出来,几日后红妩又在南冥那里闲混着逗青兽,重华再次驾云前来,祥云降在清淩府门外的青玉阶上。  这回没有像以前那样急着逃开,红妩大大方方站起拱手打了个招呼,就算见过礼了。  重华照惯例是和南冥下棋,红妩坐旁边不时指手画脚,将青兽柔软的皮毛挠了个遍。  三人和一只兽,在清淩府的石桌前悠然度过半日辰光。  乍见红妩大违常态,南冥也没太多意外,只是趁重华先走的空当拉住红妩,问:“你不是打了什么小九九吧?”  斜横他一眼,红妩不甘示弱顶回去:“难道能跟咱们陛下相交的只有你们这些上古遗神不成?”  南冥连连咋舌:“别人也还行,你这么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实在稀奇。”  红妩懒得跟他多加解释,抬手又顺走了他一壶仙酒,径自而去。    下界邺朝在山海关一役惨败后一蹶不振,幼帝登基,外戚专权,三年后为虢国所灭。然而虢国也未能取而代之成为天下共主,南北十年混战,期间政权迭出,祸乱不断,十年后大好江山终于被昔日邺朝北庭节度使陈钊所得,建都蓟州,国号大魏。  按天庭文书所定,大魏得享三百年国运,盛世昌平。  因此次下凡有功,紫微殿上红妩获赏法宝,擢升仙阶,一时间群仙纷纷来贺。  被一众道贺的仙友缠住了分身乏术,红妩得了空就赶快跑到清泠府上,脱了鞋躺在大青石上抱怨:“你说这些神仙有这么闲么?还是他们平时在天界里太没乐子寻了!”  南冥坐在一旁喝茶,笑得悠然:“谁让你是天帝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还不得给他们巴结逢迎一回?”  红妩枕着手臂看天,连头都没回,“嘁”了一声。  他俩聊着,就听到门口一个带笑的声音:“南冥,你这是在说我?”  忙翻身跳下青石,红妩拱了手笑:“原来是陛下来了,今日又有闲暇了么?”  重华仍旧是一身白衣,自门外缓步走进来笑笑:“仙君本次深积功德,我自然也要前来恭贺。”  红妩连连挥手笑道:“连陛下也这么说,小仙我就更无处容身啦!”  说着想起方才说过的话,玩心突起,瞥了瞥南冥身前青玉桌上那副还没摆上的棋局,红妩若有所思:“我说陛下,今天你来清泠府,不是还打算跟南冥下棋吧?”  重华来清泠府,千万年来都是和南冥两人一局棋一壶茶,还真没做过别的事情,闻言就笑了笑:“哦?仙君有高见?”  红妩摊手:“我就说天界的神仙都太不会找乐子了……”随即换上一副奸诈笑容,“来,我带两位去个好玩的地方!”  猜到她嘴里的“好玩地方”必定不再仙界,重华和南冥相视一笑,就由她兴冲冲地打算了。  那边红妩摸出了三粒从老君手里硬撬出来的替身丹,略施法术化成他们三人的模样,再示意重华和南冥也像她一样隐去身形。  三个人就大摇大摆瞒过南天门的守将,乘云到下界去了。  凡间此刻正是夜幕初降,新帝当政数年,魏朝都城蓟州已经是一派清平盛世景象,红妩带他们降在一处偏僻的小巷中。  熙攘热闹的酒家花楼就在相邻的街上,红妩这七百年来在凡界的时间都要比在天庭更多,早就熟络无比,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出了把折扇,打开挥上一挥:“南兄,华兄……请……”  身上也是一袭月色长袍及地,长身玉立,丰神俊朗,活脱脱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南冥万年来鲜少踏出清泠府,更别说离开仙界下凡寻乐,看到她的样子立刻新鲜起来,拍手笑:“好,好,洪兄请……”  重华在一旁淡笑:“两位兄台好兴致!”  南冥抓住他的手,哈哈笑:“凡间的事你比我熟,你可要给我看着点,别让我出丑。”  红妩拿折扇掩了唇:“待会儿你们看我怎么摆阔……”  片刻之后,蓟州最大的花楼醉春阁中就现身了三个贵公子。  老鸨慌慌张张迎上来,见他们三人衣着不凡,再加上容貌出众、气度清贵,点头哈腰,满头珠翠乱晃:“三位公子请进!看三位就是大富大贵的人物,小店简陋,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请公子们尽管说!”又一叠连声地朝后堂呼唤,“快把几个最漂亮的姑娘都给我叫出来!服侍好了公子们有大赏!”  也不往里走,红妩就掀袍在大堂中的一张空桌上坐了,神色淡淡:“妈妈也不必多叫人来,只用惜雪、碧澜到了就好。”  她随口叫出这两个名字正是醉春阁的头牌花魁,艳名满京师,即便王公贵族来了也要一掷千金才得相见。  老鸨听她口气太大,又实在看不出这三人的来历,愣了一愣,才回答,略显为难:“这……公子也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  红妩也不接她的话,只是从袖间取出一个金锭,摆在桌上:“黄金白银,不就是妈妈您这里的规矩么?”  那搁在花梨桌上的金锭,黄灿灿成色十足,见他们出手这么大方,老鸨堆满了笑,一改口气:“公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是您知道惜雪和碧澜都是有身份,还请三位公子先到雅阁里稍候片刻如何?”  红妩摇了摇折扇笑:“我等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这倒无妨。”说着离座,拿扇子一指桌上的金锭:“这是给妈妈和几位小哥的跑腿钱。”  被一群点头哈腰的龟奴簇拥着往后院单独的水阁而去,走在一边的南冥施了传音之法,对红妩说:“你刚才拿出来的金子,是块石头?”  红妩折扇掩唇,得意非凡:“方才在巷子里捡来的……”  南冥轻叹:“我说红妩仙君,你用障眼法来骗几个凡人……”  红妩哈哈大笑:“总归花楼娼馆多不义之财,陛下都没说,南冥你是打抱不平什么?”  重华自进来之后就一直含笑不语,此刻也只抬头向他们笑了一笑。  在幽静的水阁中坐下,红帐遮去了房外喧闹,旖旎丝竹隔岸传来。  南冥久居仙界,从未经过人世奢华,打量着房内鎏金绘彩的陈设:“我说红妩仙君总喜欢往下跑,人间的趣味,果然和天界大不相同。”  红妩早靠了一旁的玫瑰色软榻,歪着身子半举酒杯笑起来:“待会儿那两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来了,你就更要大叹天界乏味了!”  惜雪和碧澜大约是要略摆一摆花魁的架子,三人坐着喝了一杯酒,仍是没有见到她们身影。  房门打开,一个身着短打的小厮捧着酒壶走了进来,到红妩跟前添酒,将托酒的绘彩瓷盘放在一旁案上,躬下身去。  红妩也没在意,懒懒瞥他一眼,等她目光转开的刹那,幽亮的刀光突然自那小厮的袖下迸出,直取向她颈间。  光影闪过,红妩以两指夹住那柄刺来的窄剑,笑一笑:“这位小哥,可是嫌我方才的赏钱少么?”  那小厮一张脸上片点神色也无,分明是早贴了□□,纵身一跳,竟是弃了窄剑,双臂齐挥,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剑又脱手射来。  只是他武功再精进,又能拿红妩怎样?早在短剑刚射出之时,红妩身形就翩然而起,一柄折扇如鬼魅幻影,扇柄不偏不斜装在那小厮肩上穴道,将他从空中击落。  这一手功夫潇洒之极,红妩落地转过手腕,把幽蓝剑刃的窄剑抛在地上,笑了笑:“还是喂了剧毒的兵刃呢,小哥不是恨我至此吧?”  扶着肩膀看着她默不作声,那小厮突然伏地自她身侧斜冲,看样子竟是照着重华的方向。  神色一变,红妩忙抽身回护,这一动就显出了空门,那小厮却又一折,翻身冲出向窗子,破窗凫水而去。  这里打斗声传了出去,外面醉春阁的老鸨这才带人赶过来,连声惊呼:“这是怎么了!我的金丝鸳鸯贵妃榻啊!”  本来是消遣的,碰上这样事情实在很扫兴致,红妩看着那老鸨,略一思索笑道:“妈妈,这杀手在你这里很熟稔啊,该不是醉春阁养着的吧?”  老鸨一张涂了脂粉的脸立刻乱抖:“公子您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小小花楼,哪里赶私豢杀手!这罪名是要老身的命啊!”  红妩还准备再套她的话,手腕就被拉起,重华一手按住她腕上穴位,一面向老鸨淡笑了笑:“洪公子手上染了毒,还请妈妈把阁中的大夫请来。”  这次下来,他们用的都是仙体,凡间的□□怎么会伤到他们?红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顺势把脸色逼出一层青白,对老鸨笑:“妈妈,这次我是连惜雪和碧澜两位姑娘的面都没见到,就要把命陪在你这里啦!”  老鸨也没想到刚才看着还好好地,转眼就要闹出人命来了,一时脸上的粉抖得更厉害了,转了头呼天抢地:“都给我快去叫老赵!让他提着药箱,快着点!快着点!”  红妩正暗自好笑,身子一轻,已经被拦腰抱起,按在穴上的手指仍没有移开,重华将她抱在怀里,低头向她笑了笑:“不用担心,很快就好。”  靠在他胸前,红妩也做出虚弱的样子,轻咳了几声:“妈妈,你放心,这是天灾人祸,我做鬼了也不会怪你的……”  吓得老鸨干脆提了裙子,转身拔腿跑去拽大夫。  重华并不管她在闹,向一旁的龟奴点头说:“烦劳准备一间安静的厢房。”  南冥抄手在旁看热闹,这时忙加了一句:“泡壶热茶来,我喝不惯这里的酒。”    有红妩半死不活的威胁,不但整洁素雅的厢房飞快给腾出一间来,胡子一把的大夫也给老鸨飞快提着领子丢进房内。  重华向兀自没缓过神来的老大夫笑笑:“先生不必动手,请将银针借予在下即可。”  老大夫看清面前人影,摸摸颌下胡须,正想教训这年轻人不可仗着懂点医术就狂妄自大,重华已经向他拱了手后取过桌上药箱中的针囊。  拈针刺穴,三根银针准确落入红妩臂上穴位,再三针落下,护住她心脉逐穴,这才将囊中次粗的那根针取出,插入红妩指间血管。最后一根银针插入合谷穴中,一线黑血自那根中空的粗针内缓缓流出。  看着流入茶盏中的黑血慢慢转为鲜红之色,重华才抬头笑了笑:“无碍了。”  瞪圆了双眼看他施针,老大夫蓦然翘着胡子指住重华:“你这莫不是失传的前朝针法,你再给我扎一遍看看!”  红妩躺在床上咳了两声有气无力:“我是不成了……一年两次记得给我上坟……”  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还是重华有意配合,向她微微笑了笑,抬起手,那微凉指尖轻抚上她额头乱发:“不要紧,不会有事。”  这和暖笑容,如晨曦青岚,照得红妩一瞬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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