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红妩留在了下界,锦祁在她膝头睡着,天快亮时她放下床上的帏帐,无声隐去身形。 自下界回到天庭,红妩没有去往自己府邸,而是乘云向最高处的紫微殿飞去。 高到的殿前照例是空无一人,这次她快步走进偏殿,在莲池边也没有看到重华的身影。 红妩正傍徨,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 她连忙转身,一样温和的神情,一样不沾染尘埃的白衣,重华看着她笑了笑:“怎么这样慌张……” 轻吸了气,红妩慢慢开口:“原来我一直以为,凡人的一生才是对的,有忌恨恩怨和生老病死,因为有诸多的求不得,所以才令已得到的倍加珍贵。而神仙……时日长久,所求太少,过得太过无味。” 她抬起头看着他:“可是我现在觉得做神仙真好……如果做神仙,就还能见到你……静华哥哥……” 静静注视着她,重华轻笑了笑:“妩儿……” 没有一丝犹豫,红妩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身子,他怀中有氤氲的淡香,清莲一般素雅。 用手臂轻环住她的肩膀,重华眉间有温和的笑意。 拉他在莲池边坐下,红妩还揽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前,丝毫不在乎此刻被她赖着的,是诸仙不敢稍加亵渎的天帝真身。 浩淼无际的莲池平滑如镜,净莲的枝叶间映着相依在一起的身影,红妩垂头看了,仿佛是觉得有趣,仰了头问:“静华哥哥,紫微殿外有你的法力结界,在这里我们不管做什么,别的人都不能看到对不对?” 重华只是微笑,带着淡漠温度的手指滑过她脸侧的乱发:“难道你想让人看到你现下的样子?” 这时他们的模样,重华不过是含笑静坐,红妩却腻在他身上衣衫不整,若给别人看到,的确是红妩更加没面子一些。 这句话问出来,要是当年苏州顾府里的顾红妩,可能就要红了脸,进而滚到重华怀里撒娇了。 但现在这个红妩仙君却显然更加没皮没脸一些,挑了眉一笑,下一刻重华唇上突然就落下一个轻吻,红妩笑得无赖:“我只是想既然看不到……那我就可以做些更坏的事……” 重华眸光里带些无奈,轻抿了唇微笑看她:“你啊……” 红妩调笑了一阵,最终拉着他的手,头靠在他膝上安静下来。 重华一直任她在自己怀里闹腾,在静谧了不久之后,侧头轻咳了一声。 只是很轻的咳声,等他转回头时,却正看到红妩直起身子,看着他满脸担忧:“静华哥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低头笑了笑,重华隔了片刻才开口:“没什么。” 红妩却并不打算放过,还是直视着他:“静华哥哥……如果这次你出了什么事……”深吸了口气,她神色凝重,“起码要让我知道。” 被她注视着又沉默了片刻,重华终是抬起头笑:“妩儿,抱歉让你担心……”淡笑了笑,他像是考虑了下才说,“南冥先前已经说起过,我如若远离紫微殿,就有仙力衰竭隐忧。” 神仙与天地共存,永生不灭,然而一旦仙力衰竭,元神也随之散逸,这在仙家来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红妩闻言浑身一震,就拉住了重华的手。 向她笑笑以示安慰,重华才接着说:“不过现下我只要还常在紫微殿中居住,就没有这些顾虑。” 红妩听了就抓住其中的话头:“为何离开紫微殿就不行?现下没有这些顾虑,那么以后呢?” 重华笑笑:“说起来的话,妩儿你应该知道我是自上古时就在天庭中的。” 红妩虽然是后晋的仙君,但仙界之史怎会不知? 其时天地之始一片混沌,盘古开天辟地,以自身血肉塑造山川河海,山河间灵气孕育诸多仙家,这一代神仙是为上古诸神,上古众神各自为政,派系林立,诸神间争斗持续了达亿万年之久,后来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炼彩石补天,总算平定了三界。然而上古诸神却在长年征战中消亡殆尽,仅有五位天神得以保全,因而毕集所能,合力重塑天地人三界,又历亿万年,至此才有今日这十方平定,三界井然的局面。这五位天神中德望最高的一位,誓愿庇佑众生,以己身神力支撑天地,万物灭而元神毁,因此受众神拥戴,为三界之首,就是今天的紫微天帝。 这些远在红妩诞生之前的往事,早就在天界传颂已久,红妩想着,就微皱了眉:“静华哥哥你要说的,难道与上古之事有关联?” 重华笑了笑:“上古时的遗神,后来因为诸多原由,如今还留在天庭中的只有我和南冥,而天地轮转却不能稍有差池,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尽力查找他们的去处。” 上古遗神中除重华和南冥以外,雪涯上仙避居昆仑山已久,其余两位天神更是早就不在天界之中。 这些事红妩平时并未仔细想过,但此时被重华一提,突然就想到:三界是五神合力所塑,但现在已经五去其三,万物轮回却仍无休无止,假如天地间涌动的灵力有一点微动,受反噬的则一定是重华。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她脑中转了片刻,想通了之后马上就拉住重华的手臂:“静华哥哥……上次我来时你的元神离体,是不是在寻找那几位天神?” 她脸上显出忧急之色,重华就又冲她笑了笑才说:“是,这些日子以来,总算在下界寻到了一点痕迹。如果我所料不错,此时应该他在下界。” 重华口中的“他”自然是上古遗神中的一位,红妩点头若有所思:“那么找到这位上仙之后,静华哥哥你的重荷就会被分去一些么?” 点头微笑,重华只是安慰她:“不要担心,我如今还好。” 话虽如此说,但他这样一再显露虚弱之态,如若不是因为神位缺失天地失衡,绝不会至此。 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红妩看着他笑了笑:“静华哥哥,这些不方便让其他众神知晓吧?”仰脸直视重华的眼睛,她的语气坚定,“我们去把他找出来吧,不管他躲在哪里,都把他找出来。” 目光间光芒流转,她却只执拗地看他:“静华哥哥,这一生既然再世为仙,我什么都能做,只为你平安无事。” 静静看着她,重华唇边含着笑意,终是轻叹出声:“妩儿。” 七百年的光阴,在这一叹间远去。 红妩一笑,侧头缓声应:“我在,静华哥哥。” 再没有更多言语,相互依偎着坐在莲塘之侧,时光温软,红妩揽着身边人的腰迷蒙睡去,再睁开眼时看到重华一手抱住她的肩膀,身子靠在招来的锦榻上倦然而眠,晶润如玉的容颜眉尖若蹙,透出一丝淡淡苍白。 微微抬头,红妩没有转开目光,当初在顾府的时候,有多少次午后或者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安宁的睡颜,离得这样近,抬手就可触及。 心中片刻恍惚,她的手已经抚上他的面颊,微凉的肌肤盖在她的指下,仍不添一点温度。 长睫微颤了颤张开,重华眼中仍笼着淡淡雾气,在看清是她后也不曾散去,只是添了丝笑意:“妩儿?” 红妩也不松手,指尖描画着他的侧颜,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对着静华哥哥总是把持不住了……” 重华知她又是在胡言乱语,也不以为意,笑了笑:“哦?为何?” “面对如此美色,还能坐怀不乱……”红妩挑了挑眉:“西天如来佛祖的位子干脆让给我来坐算了!” 她真身乃净池红莲,细究起来西天可以算作她的师门,但她自上天庭就受封仙君,身份地位特殊,佛祖对她也没有什么约束,以至于她现在消遣起来自己师祖,嘴上可绝不避讳。 眼底的笑意里添了丝无奈,重华笑着看她:“你这性子啊……” 红妩更加得了便宜卖乖,扑倒在他怀里笑眯眼:“不是你惯出来的么?” 这次敞开心怀之后,接着一连数日,红妩不止在南冥的清泠府里腻着重华,连重华回紫微殿也堂而皇之地跟着进去,俨然就把天帝寝宫当作了她自己的地方。 如此不加掩饰,众仙间自然就有了些闲言碎语,等到又在清泠府和重华对弈时,南冥就淡淡开口:“红妩仙君近来每日都去紫微殿吧?” 红妩正把手臂搭在重华肩头,闲闲笑:“怎么,紫微殿我去不得?” 南冥抬头看她一眼:“谁说你去不得?我只说紫微殿在天界最高处,你去几次,满天界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呗,”红妩一笑,满不在乎,“难不成他们还能挡着不让我去?” 重华在旁凝神看棋路,听到他俩斗嘴只是笑笑,侧头轻咳了一声,却刚转过头,手中就被塞了一杯玉露茶。 红妩也不跟南冥贫嘴了,把茶送到他手里,脸上难掩担忧:“静华哥哥,哪里不舒服么?” 笑了笑摇头,重华却又轻咳了两声,一时竟不能开口。 这下连南冥也抬起头皱了眉:“怎么短短几天,就到这地步了?逐夜还没寻到?” 重华慢慢啜着茶水,隔了一会儿才抬头说:“不碍事……前几日下界东南方有逐夜的星芒闪动,如果真要去寻的话,应该也不难寻到。” 南冥紧皱着眉:“你这样情形,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能置身事外?” 红妩听他们说着,就插话:“这个‘逐夜’就是上古遗神之一了?” 南冥放下手中的棋子,淡哼一声:“最靠不住的一个。” 红妩若有所思,突然转向重华:“静华哥哥,你记不记得辉教的右护法?名为夜逐的那个?” 她这一下提起的就是七百年的称呼和人物,重华却似早就知晓一样笑:“对,就是他……那时我尚是肉体凡胎,没能认出他来……他恐怕早就知道了我们的真身。只是七百年来除了星芒偶尔闪耀,他再没现过身,我曾传音给他,只是不见答复。” “绕了半天原来是他!”红妩击掌,“看我去下界把他揪上来!” 南冥在旁摇头,也不说什么,把棋盘推开:“这盘棋就算了。”转头看红妩,“逐夜神力高你太多,要是躲着不见你,你毫无办法。” 说着抬手止住她开口:“先护送重华回紫微殿吧,今日他该静修了。” 红妩还要再说什么,看到一旁重华微露苍白的脸色,就点头:“好,我先送静华哥哥回去。” 握着她的手站起,重华笑笑:“我还好,南冥你也不必太过忧虑。” 话虽这样说,在清泠府告别之后和红妩一同回到紫微殿中,站在莲池旁,他脸上的苍白却更重了一层。 红妩看在眼里,忙执了他的手:“静华哥哥,要不要我为你护法?” 轻摇了摇头,重华笑笑:“不用,你随我来。” 红妩次次来都是止于莲池前的厅堂中,这时看重华随手在空中划过,厅中一角即刻褪去雕梁画栋,显现一扇半月的青瓦小门,木门半掩,延伸出更深一重境地。 红妩拉着重华的手,随他走进去,推开木门,不大的院落尽收眼底。 牵着他的手蓦然就紧了,红妩在门口站了片刻,才回头看着重华,声音却微微嘶哑:“静华哥哥……这就是你的寝处?” 只用一眼,她就能够认出,这疏朗的院落,枝干峥嵘的白梅,还有脚下这一条青石小径尽头碧檐低垂的小轩——这里同七百年前顾府静园的唯一不同,是满园的白梅,朵朵盛放,如雪般耀眼。 向她笑了笑,重华点头:“在下界住惯了,回来之后就把这里也改了。” 转回头不再说话,红妩紧紧握住他的手,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不用刻意去记也轻车熟路。 片刻之后她就走至小轩,不出所料,房内的陈设也俱都熟悉,只是少了些诸如烛台之类的凡界日用器具而已。 最后站在临窗的软榻旁,红妩拂去素锦垫上落着的几瓣白梅,将重华拉到上面坐下。她一声不吭坐在榻边,执起他的手放在腮边,轻轻摩挲。 重华也没有说话,唇边含笑,神色也安宁,只是满院白梅映衬下,脸色却越发苍白,侧头轻咳。 红妩拉着他手腕,只觉得他体内的仙气散乱虚妄,一缕缕像是狂风掀起惊涛,激荡碰撞不休,那震颤竟透过他的手腕传入她掌心。 仙力修为三界众仙各各不同,最次等的自然是仙气微弱,再高一点的就是仙气充盈丰沛,往往在远处外即能被人觉察,但如红妩这样的天庭上仙,就已能做到约束自身的仙气,使之蕴藉在仙体之内,外界轻易不能窥探。重华就更不用说,红妩与他相处这段时间来,除了寥寥两次见他自行动用法力之外,根本觉察不到他仙力深浅。 现在他体内仙气的波动却已传出身体,甚至有逸散之象。 这情形绝不止静修片刻就能好的,红妩心下惊骇,脸上就露了出来,抬头唤:“静华哥哥!” 轻摆了手示意无碍,重华合上双目靠在榻上,周身四溢而出的仙气逐渐归拢,那从体内传来的震荡也慢慢平缓。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之久,重华一直不曾睁眼,红妩握着他的手,总算觉得他散乱的仙气平复下来。 时间无声过去,重华终于缓缓张开眼帘,脸色还是苍白,挑起唇冲红妩笑了笑,低声开口:“妩儿,无事了。” 似是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红妩也不回答他,微合了眼睛,蹲下伏在软榻边,良久,才抬起头,眼圈的微红却仍没有退去,眸中水汽如雾,她挑起唇笑:“静华哥哥……让我去下界吧,即使寻遍三界,穷尽碧落……我也一定要把夜逐找回来。” 静静看着她,重华垂眸笑了笑,点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明知他现在不能久离紫微殿,红妩连忙摇头:“静华哥哥你别劳累,我一个可以……” 抬头向她笑了笑,重华淡淡一句话,挡下了她所有的争辩:“我放心不下你。” 在下界那一世,他病危临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放心不下。 红妩终是无法再言语,侧身将吻印在他淡白薄唇上,笑:“静华哥哥……你也会要挟人啊?” 重华仍旧是只有微笑,墨色深瞳中映着她的身影,柔光潋滟。 有上次和南冥一同偷下界来的先例,这次下凡就轻车熟路,红妩不肯让重华施法,拉着他的手用起御云术,趁夜色缓缓降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城郭之外。 自文曲归位,他们返回天庭后,人间又已过了二十余载寒暑,如今的天子承曦帝是当年的三皇子锦祀,主政近二十年来新朝四海升平,国力强盛。 站在落脚的小岗之上,望向不远处城池中夜灯灿如烟霞,随风传来的丝竹声中,重华沉吟了片刻:“妩儿……” 红妩笑了笑接口:“静华哥哥,苏州城今日的繁华是否更胜往昔?”她转身抚上小径旁的一株老柳树,“静华哥哥,你或许已经不知这是何地了,但是我却记得,永不会忘。” 夜色下她笑容如同蒙着轻雾,指尖滑过老柳粗糙不平的树干:“七百年前,就是在这片野岗上,我挖开了葬你的坟。” 七百年,山河尚且变改,何况这一座小小山岗,连这株老柳,也不知是何年种上。 四周一片沉寂,这是同七百年前那一夜一样的暮春时节,连吵杂的虫鸣也还没有一声,微风拂过柳枝,木叶清香悄然飘散。 “我知道。”轻轻开口,重华注视着她的身影,唇角浮出柔和笑容,“那时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 当年发疯的一幕,红妩从来没想过会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那时他应当已经劫尽回归天庭,以天帝之尊,若想知道她在凡间的行踪,只怕易如反掌。但红妩却没想到,他会说,站在这里。 转到他身上的双眸已经含了水汽,红妩挑唇笑了笑:“静华哥哥……你回天庭后还曾下凡看过我对不对?” 重华没有回答,只是向她微笑着伸出手,抚开她肩上的柳枝。 他的手被紧紧握住,红妩将那微凉的修长手掌放在胸口,走上去仰头吻住那淡色的薄唇,齿间婉转纠缠,红妩将舌探入他口中的深处,不罢不休。 这一吻直到彼此的气息都乱了才停下,红妩抬起头看着他,笑:“那静华哥哥你就该知道……我从那时起就不再以兄妹之情对你……” 七百年过去,那在当年就迟来许多的心事,她才终于可以吐露,说给那个一度失去的人听:“我为你发疯,可绝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兄……静华哥哥……我是爱你,如同男女之爱。” 幽深的瞳光静静留在她的身上,不见波澜,甚至看不出悲喜,仿佛过了许久,重华才抬手拢起她脸侧的乱发,微微笑了:“妩儿。” 紧拉着他的手,红妩仰脸笑:“静华哥哥,你今晚能陪我走回苏州城么?就像当年我抱着你走回去的一样。” 一如既往般对她宠溺,重华笑笑:“好。” 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淋漓的小雨,红妩变出一把纸伞,遮在两人头顶,就这样缓步在雨大之前,他们站在了苏州城门之外。 轻挽着身边人的手,红妩抬头冲他一笑。 紧闭的铜门之内,顾府早已不在,当年的故人也都散去,而她终于能和他携手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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