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柳絮飘摇,春猎的第一天刚到尽头。 晚上是照例是皇帝与诸位大臣其乐融融的时刻。 今天的猎物喜人,皇帝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听着下面人的恭维,他仿佛也回到了年轻时满载猎物捧给心上人的时光。 他左手边坐着个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锦衣绸缎在身,只显贵气逼人,丝毫不显娇蛮俗气。 那是他最喜爱的女儿,采萧,因排行最长,旁人称一声长公主。 萧儿被他一直养在身边,性子他极为满意。对比萧儿那些养在嫔妃身边的弟弟妹妹,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暗地里不知藏了多少鬼蜮,她的心思要正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并非是按着寻常女孩子来养的。 皇帝放下酒杯,坐在他旁边的苏采萧拿着硕大的酒壶,连忙又给他斟上一杯。 他拿起来轻轻吮了吮,温暖的夜风带着酒香飘了很远,宴上歌舞升平,一如他梦想的昭昭盛世。 迷迷糊糊中他的思绪有些远,仿佛又看到了那时春猎,站在柳树下的少女笑颜如花,柳絮翩翩,一时间,迷花了他的眼。 宛若神妃仙子般的人物,带着满腹与众不同的想法,降临到他身边,最后因他而离开。 幸好他还有萧儿。 她在萧儿出生时离开,最后在他苦苦哀求之下,赐给了萧儿她如今的名字。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愿她因此得世上最好的对待,不像自己生在樊笼,无法改变,只能脱逃。 他依着她打造萧儿,她的出格,她的放肆,她的心胸沟壑,她的不为世俗折腰。 真好啊。他叹道。你说在这时空再没有人同你一般,你若回来看看萧儿,会发现她有多独特,有多令人瞩目。 然而萧儿如今已八岁,他自那决绝的背影后,再也没见到那个恍若神仙的女子。明知她还在这世上某处,却苦苦不能相见。 想着想着,他的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坐在一旁的苏采萧专心斟酒,一抬头见到父皇脸色异样,诧异又关切地问道:“父皇,您脸色好差啊,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她说话还带着点奶声奶气,白莹莹的脸上唇红齿白,已经能看出日后的光彩颜色。 她的父皇听到她的话,好似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摸了摸苏采萧的头,看见她小小的身子正抱着酒壶给他倒酒,连忙把酒壶捧到旁边的侍女手上。 他接着拍了拍她的发髻,颇有些斥责的意思:“萧儿,你身为长公主,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交给旁人便好。” 苏采萧嘟起了嘴,有些气鼓鼓。她转过脸,轻轻地哼了一声。 皇帝见她生气了,忙不迭哄起来:“萧儿,父皇这是为你好啊。” 苏采萧还是没有转过头,只不过哼的语气明显软和了下来。 皇帝接着语气温柔,好似从他的话中想起了什么旧梦:“父皇想着啊,你只要做你自己便好了,不需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讨男子欢心。” 苏采萧还是只留一个后脑勺给他,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哝着,正好能让她的父皇听到:“萧儿只是想做个孝顺的公主,才不是要讨父皇欢心呢。” 听到女儿明显赌气的话,皇帝心中明白她这是气消了,忙转了话题,想给他的小公主一个台阶下。 他扫一眼坐下的臣子们,这次春猎他带了萧儿,便下了令让各家也带些同龄的孩子出来,希望能陪着萧儿解闷。 他拉着苏采萧白嫩嫩的小手拍了拍,看见她想转头但忍住不转的样子,有些好笑,但还是接着问道:“萧儿最喜欢哪家的孩子啊?” 听到他的问话,苏采萧明显被移了心思,身子也转了回去坐了坐正,看着下面的小伙伴,右手摸着下巴思考着——这是她刚从年过花甲,蓄一绺白胡子的太傅身上学来的。 想了一会儿,她脆生生地回答:“忠武侯家的世子!” 忠武侯家现今出了一个贵妃,再加上在朝中能人辈出,可以说是本朝第一辉煌的世家。 皇帝觉得自家女儿真是既有眼光又没眼光,有眼光的是,一眼就挑出了身家最出挑的,而没眼光的是,不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下,藏的是圣心难测。 但他绝不会把这些事现在说给她听,皇帝只是笑眯眯地接着问:“为什么呀?” 苏采萧眼睛轱辘轱辘地转,有些难以开口:“就是嘛……虽然这个小哥哥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也不大理我们,但是他……” 她两颊鼓起来,面上红红的:“但是他长得好看呀。” 皇帝听到这小女儿般的口吻,不由得大笑起来。 他边笑边拍手,连说几声好。 他笑完,有些时光荏苒的感叹,但作为苏采萧敬爱的父皇,又促狭地向苏采萧打趣:“现在萧儿也大了,都学会倾慕美色了。” 说着,他向旁边的内侍低语了两句,去忠武侯的帐上请世子过来。 今天在他跟前晃的只有大臣,他还没见过这些年幼的世家子弟。请这忠武侯世子来,他倒是要看看哪种美色能迷得萧儿向他夸赞。 苏采萧听到父皇的打趣就不理他了,只一脸严肃地坐在位子上,盯着面前的几盘烤肉,仿佛要把它们看出花来一样。 皇帝吩咐完,见苏采萧虽然面孔摆得正正的,但露出憋不住的害羞,不忘放过了这个绝好的教导机会。 他又柔下声来:“萧儿,爱美之心人皆有,有什么好害羞的?而且你身为长公主,想夸谁便夸谁,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干嘛要在乎别人的话呢。” 苏采萧缩了缩脖子,有些犹豫地反驳道:“可是,我听母妃那里的宫人说,女子应该要矜持。如果说什么还有做什么都太不一样的话,是不知廉耻啊。” 皇帝听到她说起“母妃”二字,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中一时不快。 心中不快,皇帝教导的语气就有些发冲:“你是长公主,谁敢说你不知廉耻。而且,不是让你少去你母妃哪里吗?她那种人,能教你什么?” 苏采萧瘪了瘪嘴不说话了。 皇帝看她一脸委屈的样子,心知这时再说教容易适得其反,干脆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地喝着不说话。 于是,当忠武侯领着匆匆赶来的儿子上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陛下和他最宠爱的公主之间僵硬的气氛。 忠武侯与世子跪在下首,半晌才听到皇帝说了一声“起来吧”。 忠武侯来之前曾经偷偷问了问传话的内侍,问皇帝为何要突然见他的儿子。 内侍不敢多说,只透露了三个字。 “长公主”。 忠武侯心里一惊,朝野内外何人不知,这个才八岁的长公主在陛下心中分量无比之高。 忠武侯清楚地记得,长公主小时不懂事,跟着陛下上朝,吵着要坐龙椅,陛下丝毫没有犹豫,抱着长公主坐上龙椅,任由她接受龙椅下朝臣的千叩万拜。 他当时也是朝臣中的一员,那时他们家中的贵妃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嫔,他跪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面前,不甘心地低下自己的头,口中喊着吾皇万岁。 从此长公主变成了前朝人中讳莫如深的一个词。 忠武侯想着长公主的受宠,心中不仅是涌上来的陈年旧耻,还有为自己的儿子的思量。 他一直听说这长公主凭着宠爱,行为不像其他女孩子,颇有些放肆出格。 他眼角稍微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虽说并不十分在意,但他对自己儿子的容貌还是十分自信的。 儿子在这种众子弟齐聚的场合不太爱搭理其他人,却仍会有眼神发亮的小女孩上来拉着他一起玩,光这一点就说明了他在同类人中的出类拔萃。 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是也逃不了好色之心,少不定是看上了自家儿子的容貌。 但是,忠武侯眉头皱了皱。 自己儿子自己最清楚,他这儿子不像家中其他人。那些人一门心思只放在歪门鬼道上,想靠个好前途,而他儿子自小就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对这些靠人情攀不正关系向来嗤之以鼻,清高的很。 长公主若只是想认识一下自己儿子,那便好说,若想要做点什么手段以势压人,那便太小看他们侯府和宫中那位娘娘的力量了。 尤其是站起时,看到坐在上首的女孩子闪闪发亮的眼睛,心中不由得嗤了一下。 不知廉耻。 忠武侯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是另一番面孔。 他面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拉着儿子的手上前一步,开口道:“陛下突然召见,犬子真是三生有幸。” 皇帝没有接他的话,他转头对苏采萧晃晃悠悠地说:“你的小哥哥我叫来了,快别生气了。” 苏采萧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孩。 今天一天里,这个小哥哥总是昂着头,离得她远远的。虽然长得一副好样子,但是总是不笑,很严肃的模样。 就算现在他和他父亲一起见父皇,也是那副不开心的脸,是她哪里得罪他了吗?要不然为什么不给她好脸色啊。 皇帝也在观察着这个被萧儿夸赞的男孩子,虽然只是个和萧儿同龄的孩子,但是周身绕着一股清高的气息,再加上他白净的脸蛋,还有挺拔的身姿,确实可以算是京城同龄孩子中最出众的哪一个了。 只是,皇帝暗暗可惜,生在了忠武侯家。 苏采萧盯了面前的人许久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终于来了,忠武侯几乎是心头一紧,他时刻准备着,万一势头不对,就与他眼中于洪水猛兽无异的长公主针锋相对。 他的儿子却没有他这般紧张,闻言,轻哼了一声,抬着下巴回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苏采萧从小就有着比其他人更厚的脸皮,听到这句放在其他骄纵的公主耳中都要生气的话,也只是吐了吐舌头,歪着头瞪着她亮闪闪的眼睛,不确定地道:“因为……你好看?” 她仿佛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敲着脑袋想了想,补充了一个刚学的形容词:“嗯,容色昳丽。” 对面的男孩听到,涨红了脸,扭过头去,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被欺负一般。 他支支吾吾,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你”“你”地往外蹦单字,拙劣地表达他的恼羞成怒。 旁边的忠武侯却看不下去,他想起了之前早朝上的羞辱,反而比本人更带着怨怼。 这个长公主,迟早是个祸害,小的时候便祸害到前朝,现在长大了还要学一套不知哪里来的流氓作风。 他想到宫中的娘娘,前几日她还递话,话里话外都是后宫她一家独大的炫耀意思。 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胆气,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儿子身前,阴阳怪气:“长公主还是回去好好学学女德吧,这般追问男人家名字,不是正道。” 他却忘了旁边坐着的皇帝。 原本皇帝坐在旁边,只是默默看戏,小孩子之间的恩怨情仇本就是小打小闹,更何况这两人也谈不上什么仇什么怨,顶多是小孩子们天真烂漫着,性子有些摩擦罢了。 没看到那世子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嘴上表现得骄矜些,掩饰自己被萧儿一时弄得手足无措而已。 他们这样子,反倒让他想到他情窦初开时,心里那些情愫涌动,让人不由含笑。 但是忠武侯却独独站起来坏了这气氛,甚至还话里话外骂着萧儿不守妇道寡廉少耻。 皇帝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他的萧儿明显听懂了什么意思,小孩子娇气,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直白的挤兑,眼圈已经有些泛红。 他咳了咳,提示着忠武侯面前还有他这一位皇帝。 皇帝看见苏采萧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他瞟了眼站在忠武侯身后,面色苍白眼神无措的世子,话中含着宠溺安抚道:“萧儿莫哭,以后让你的小哥哥天天进宫陪你玩,怎么怕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天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此话一出,站在下方的两人脸色大变。 忠武侯更是上前,跪在地上大喊:“陛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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