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荷叶残败,秋风渐寒,一年重阳将至。 九月九,菊花酒,插茱萸,过重九。 只是那生在重九的女子早已离世多年,爱恨纠缠也只能放在心尖,一口血一口酒的混着喝下去,痛的热烈。 他从未想过会爱上谢采薇。 就如同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后悔灭了谢家一样。 遇到谢采薇是他精心策划的一个局。 一手策划了灭门惨案,再在最后一刻英雄救美取得信任,一步步哄诱她倾心相许,心甘情愿的将藏宝图拿出来。 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却没想到在一次次言笑之间移了心,起了情。 他长了二十五年,瞎子二字随了他二十五年。 他武功不济,不通人事,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地时,他们讥笑——果然是个瞎子。 他武功高强,谈笑风生,风度翩翩游走江湖时,他们叹息——可惜是个瞎子。 他不论做什么,都有人在他耳边念——瞎子。 久了他便厌恨起来了,他想,你们这些人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不过是比我多了一双眼! 只因一双眼,叫他被世间轻蔑了二十五年。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他事事皆好,能武功,会谈笑,风仪翩翩,少年有名,可那又如何? 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再美的风景他也看不见,再好的人他也看不见,甚至就连书本上的死物——他也只能一寸寸去描摹才能知晓。 旁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东西,他却倾尽一切也无法如愿。 亲近如重露,喊着大哥,说着敬慕,却也会在登山时候小心的扶着他,让他当心脚下,好像没了人在他身边他就会摔死一样。 至亲如他父亲,也只会一声声的叹气,一声声的谩骂叫着自己一世英名为何生出个瞎子来! 市井小儿尚且有能将他举在肩头的父亲,温柔慈爱关心照料的母亲。 可他的人生里关于父母的记忆只有鲜血与伤疤。 自记事起就是严厉的训诫,督促,练武,练武,练武。 一统江湖,一统江湖,一统江湖。 他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一个目标——一统江湖。 没有温情,只有满身血痕,切肤断骨。一遍遍挥着剑,一次次被打倒在地,再被呵斥着站起重来,永无宁日。 ——连把剑都握不住要你有何用?! ——你要记住,一统江湖才是你的使命!哪怕是死,你也要将我离火教推上高峰再去死! ——本座的儿子,即使是个瞎子也必须将人踩在脚下! 他就这样背着满身的伤痕在黑暗中长大,生长成了翩翩公子,少年侠客的模样。 面上容颜温润,谈笑风趣,举止有度。心里一片泥沼,混乱不堪。 他为莫霜明时,仗剑江湖,救助妇孺,行侠仗义,快哉人生。 他为离火教主时,杀人放火,灭门夺命,冷漠无情。 仿佛是将自己分成了两半,一个是明辉煌煌的玉面剑客,一个是见不得人的嗜血教主。 他本以为这一生都会这么过下去,直到他遇上了安婧。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一种看风景的办法,千山雪寂尚有鸟过,红梅折枝亦有冰雪落,这些东西,难道大哥‘看’不到么? ——大哥,你看见了么? ——明明是一样的人,自然要一视同仁。况且大哥本就比旁人有本事,说一句平等相待都是他们高攀了,那些人哪有大哥学识渊博,武功高强呢? 少女泠泠的笑声清脆悦耳,绒绒花瓣蹭在鬓边,暖意无边。 在他以为这世人皆不过尔尔的时候,他碰上了一个例外。 这个愿意对他平等以待的女孩,更愿意豁出命去护着他。 明明身后有着要命的追杀,却将他藏起来一个人引开追兵,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让他去面对。 她说的太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莫霜明觉得他的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的女孩,怎么能不爱呢?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的爱上了她。 哪怕是知道她有婚约,哪怕是知道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他,他还是陷了进去。 不是因为安婧有多好,而是因为她独一无二。 他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渴望,都在安婧的身上实现了。 就连眼睛……都在那神医的手下复明了。 他看这世界的第一眼便是最心爱的女孩。 明眸善睐,笑语盈盈立在眼前望着他。 那角落里一束红梅秾艳繁丽,插在梅子青的瓷瓶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恰似他二人。 颜色鲜亮的心都跟着亮起来了。 所以更恨不得将人紧紧抓着,永不分离。 他以为眼睛好了便能看见世间万色秀丽,却不知十丈软红里的恩怨见比不见更戳人心肺。 他终于看见他的小姑娘生的是什么模样了,但也看见了她眼里的怨恨。 她很好,为人有原则了,性格又刚烈,重情重义,可这反而更让人头疼。 他一向是秉承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人,却在那时候第一次后悔行事太绝。 风过有声,雁过留痕,做下的事岂能没有半点破绽? 他的小姑娘日日因父母之仇而夜不能寐,他口口声声说要好好对她,却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安婧与他再亲近,但隐隐的他却知道安婧与他不是一类人。从最初随性而谈,高谈阔论,到后面多谈风月,逗弄人开心,他越来越心虚。他不是孙家子,更不是孙寒星…… 他有时候甚至想,安婧之所以对他如此亲近信任是不是因这个身份?若没了这个身份她是不是也像对华青枫那样对他? 疏离有礼,滴水不漏。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能听清她的话,这是个懂礼仪知礼节的好姑娘,心高气傲,不愿折腰。 这样的人啊……与他离得有些远。 他本就是个假的,心虚没底,安婧屡屡发问,解了婚约却得不到一个安心的应答。 于是昏了头,兵行险招借着追杀硬拉着她成了事。但第二日见安婧大哭也生了悔。 有悔,也有喜。 连个口头的婚约都那么郑重其事,如今木已成舟,想来不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在一起了吧…… 可惜事不从人愿。 ——那安婧姑娘,那,要是我大……额,我是说,我听过一件事,从前有一对男女,他们很相爱,但是男的呢之前曾经做过一件事,因为无心之失伤过那个姑娘。安婧姑娘,你觉得那个姑娘当她知道的时候会做什么啊? ——无心之失就能否认过错了吗?伤了就是伤了。知道错了是一回事,道歉是一回事,可原不原谅却是另一回事,早已铸成的错无法挽回,难道就凭着一句爱就可以放过吗? ——不论是无心还是有意,若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日后姑娘知道了她经历的诸多痛苦都是枕边人造成的,怎能不恨?性子柔弱的或许也就此抑郁终生,刚烈些的要报复也是人之常情。 他就躲在树后听着重露与安婧一问一答。 怀着侥幸,再被砸的粉碎。 其实早从订婚宴之后他就有察觉了,安婧看他的目光里多了陌生,他越发温柔,安婧却越来越喜欢避开他的眼。 纸里包不住火,他做了太多的错事,连遮掩都做不到。即便他愿意去隐瞒,可他身边的人却不可能放任如此。 当重露捧着龙鳞霜刃跪下的那一刻,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还是走回了原本该走的路途。 她不顾一切以命相换也要杀他,他一条路走到底统一江湖。 终究是避不开一战。 就算是到了成亲之日他们也是各怀心思。 她想救人再杀人,他想杀人再道歉。 最后两败俱伤。 她怎么就能那么狠呢? 不要他也就罢了,连亲生骨肉都一并抛弃。 握着他的手走上黄泉路,那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是你杀了你的妻儿。 心太狠了,满身的血,是心爱之人的,是至亲骨肉的……迸溅满身,温度高的烫人,颜色刺眼的像刀一样扎进心口。 但是就算这么恨他啊,到最后还是要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么多年了,他反反复复想起安婧最后说的话,到底是太舍不得他还是太恨他呢?初时他尚觉感动,久而久之却生了怨恨,越来越浓烈的怨恨。 恨她心太狠,连亲生骨肉都抛弃,为了伤他连命都不要。 恨她做事太绝,让亲夫杀发妻,让亲父杀亲子,连个挽回的机会都不给他! 恨她明明相爱却舍不下无可挽回的过去,执拗到底伤人伤己。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知道错了,也后悔了,他们还有漫长的大半生,让他好好补偿她不好吗?为什么要为了无法改编的事实赔上自己?!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做得不干净,下手不利落,若是他快刀斩乱麻,尘埃落定后她也无可奈何,说不得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仇恨再深,恩怨再多,等到他们膝下儿女成群的时候也都会散去。 因为爱,所以才更恨。 安婧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心,还有他的基业,他的兄弟,他的意气风发,他的岁月…… 谢家满门因他而死,而他的兄弟们,他的离火教同样因谢采薇而灭。 ——“你费尽心思也想要娶的女子如今成了我儿子的生母!哈哈哈哈哈!莫霜明!你悔不悔!你恨不恨!” 当然悔,当然恨,恨她狠心绝情,也恨自己棋差一招,明知不可仍旧爱上,若是没有这份感情,他该一统江湖,成就霸业! ——“当年若不是你鬼迷了心窍要对武林各派动手,谢妹妹也不会被你逼得在大婚之日自尽。啧啧。” ——“你们的孩子都有四个月了呢。” 是啊,他也有过孩子,但也只是有过而已。 ——“若是活下来,今年也该有二十岁了。” ——“莫霜明,你悔不悔?你灭门无数,最后却被心爱之人杀了全家。” ——“亲手杀死自己挚爱的滋味,好不好受?” ——“亲手杀死自己未出世的骨肉,痛苦不痛苦?” 自然不好受,自然很痛苦。 ——“这是你欠孙家的,欠谢家的,欠那些被你杀死的无辜之人的……“ ——“亲友尽亡,孤苦一人,都是你自作孽!” —— “这是你该还的罪孽,怨不得别人!” ——“知道么,谢妹妹曾经说哪怕是死了也不愿见到你。” ——“你就在这个无亲无故的人间,生不如死的活着吧!” 孙银浦的话绕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他张开双目,空洞而茫然。新婚之夜那一把火没要了他的命,却收回了他的眼睛。 他生在黑暗里,仿佛也该死在黑暗里。 那一池荷塘,碧水悠悠,阳光明媚,云影天光,他却再也看不见了。 黑暗里,他仿佛听到了安婧的诅咒。 ——若你骗我,就叫你亲友尽亡,孤苦一人度日。 也仿佛是那一日,安婧问他:若大哥是他,江山美人要选哪个? 他觉得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却茫然的不知该做什么。 太贪心了。 他忽然这么想。 他这一生过得,太贪心了。从没看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既要江山又要美人,却不懂世间难得双好。 ……若是不那么贪心就好了。 莫霜明这么想。 只要美人,不求江山,也不会为了什么藏宝图,什么一统江湖去杀人放火,也不会伤害谢家。他也能堂堂正正的站在谢采薇的面前。 但他蓦然又摇头笑了。 可他要不这么做的话……怎么能碰见她呢? 想来想去,他还是贪心了。 一声轻叹,霜鬓男子双目紧闭,双手无声的垂了下去。 下辈子吧,若是有下辈子,他再不贪心了。 定会看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不知她还会不会愿意遇见他啊。 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期盼着黄泉之下,奈何桥边他多多说些好话,让她出了怨气,愿意来世相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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