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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髅说话的声音有种让人定下心神的清澈,或许正因为这样,即便被挂在半空下不去,我也没有过于惊惶,甚至在它低头继续翻着抽屉时,还仔细朝它打量了一阵。  一具活骷髅,不但会走路说话,还知道我的名字,这种匪夷是前所未有的。  我想问问它到底是什么。活死人?鬼?妖怪?还是西方传说里的魔鬼?  但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它把我晾在半空中,似乎已经完全把我忘记了,很仔细地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后来它在老张的房间找到了一条男人穿的裤子,才拖了张凳子坐到床边,将裤子套到了它细细的腿骨上,抬起头看着我道:“说吧,你把那件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什么东西……”他突兀的问话把我问得怔了怔。  “五十多年前丘小霞从阎王井里带出去的那件东西。”  “丘小霞?”  最初完全不明白它说的人是谁。  后来才突然想起来,丘小霞是我奶奶。是五十多年前就早早丢下我爸爸和我叔叔,辞世而去的奶奶。  但为什么一具活骷髅会认得她。  “看来你并不晓得那件东西。”看出我眼里的困惑,骷髅似有些遗憾地交叠起了它的指骨,发出喀拉拉一阵轻响:“那你知道你爸爸是当年从阎王井诅咒里逃出生天的第二个人么。”    昨天舅舅在告诉我那些发生在灾荒年的可怕事情时,漏说了一些东西。  不知是他忘了,还是刻意做了隐瞒,那些东西他没有照实告诉给我听。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当初被饥饿逼得偷取阎王井里祭品的人当中,除了大舅公之外,还有一个人跟我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  那人就是我的奶奶丘小霞。  奶奶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受过教育的女性,因此也比其他女性更为大胆和现实,闹饥荒的年代爸爸还小,叔叔则刚出世,她想尽办法也没能为这两个小的挣到更多吃食,所以那一天就和其他几人一样,不约而同把目光聚焦在了那口刚刚完成过一场求丰收祭祀的阎王井上。  在从井里偷得食物后,她跟那些偷窃者一样都得了起黑疹子的病,不久后就去世了。舅舅没把这个告诉我,大概是怕我听了难受,但他不知道的是,虽然作为婴儿我叔叔并没能吃到我奶奶偷回家的食物,但我爸爸却是吃了的。  可是我爸爸却没有遭到其他同吃者一样的命运。  他很幸运地逃过一劫。所以说,那场因盗窃阎王井而引发的灾难中,其实是有两个活口的。问题是,我大舅公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当时刚好远离家乡,而我爸爸却从由始至终都从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所以,他究竟是因什么而存活了下来?  骷髅说,是因为丘小霞从井里带出去的那样东西,保住了他的命。  但也只够保住半个世纪的时间而已。  “五十年一到,他仍是得把这条暂借的命归还给阎王井。”说到这里,骷髅再次把头抬了抬,用它那双黑洞洞的眼廓正对着我,道:“你很难忘记他是么,北棠,所以连离开家都还不忘带着他的衣裳。”  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让我一瞬间很想哭。  但忍住了,我看着他那副骨骼嶙峋的身体,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就是跟着丘梅姐一道从阎王井里出来的那个……”  ‘东西’两字没能出口,我怕说出来得罪到它。  它咧了咧嘴,笑笑:“是的,我就是跟着那女孩的尸体一道出了阎王井的那个东西。”  “……我在梦里见过你。”  “是么。”  “梦里你拿着我的手机。”  “呵……”  “本来以为,梦就只是梦而已,谁知却是真的,他们说得没错,从阎王井里拿出来的东西真的会把‘阎王’送进门,只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阎王长的是我这么一副模样是么。”  “你不是阎王。”  “那我是什么?”  他这句话令我朝他仔细看了一眼。    说实话,交谈这么久,听他声音这么久,也看了他这么久,我已经渐渐没法再继续把‘它’这个称谓套在他身上。  如果不去看他身体的话,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人。  一个话音干净清澈,言行举止总是平静得几乎毫无涟漪的一个人。  且还穿着人的衣裳。  “你盯着我看了半天,是打算在我身上看出些什么。”过了片刻他问我。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一具骷髅要穿人的衣服。”  “因为我在找回做人的感觉。”  我没料到他真的会回答我。  “为什么要找回做人的感觉?”于是我再问。  “总有对一两样东西的怀念是很难被时间剥夺的不是么,譬如你对死者遗物的执着。”  “那你能不能别穿我爸的衣服……”  “多少价,我买下来就是了。”  “用冥币么。”  他看了我一眼。  虽然黑洞洞的眼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但隐隐可以觉察到一种视线在我脸上游移的冰冷触感,这足以叫我立即闭嘴,用力咽了咽自己干燥的喉咙。  “你很紧张是么。”过了会儿他问。  紧张到口不择言。“因为我不知道你从阎王井一路跟我到这里,除了刚才你提到的东西外,还会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那么你觉得我会想要对你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五十多年前那些人的死是你造成的话,我就更不想知道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好一阵没再开口。  我以为自己说对了。  所以他沉默了有多久,我身体就僵硬了有多久,以至后来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似的感觉不到自己手脚的存在,因此随后听见他的回答时,我唯一能动的竟只有自己的眼珠。  “那些人的死不是我造成的。”他道。  然后站起身,他在床边慢慢踱了一圈,片刻目光似乎被书桌上一幅我画的画所吸引,低头看了看:“这是你画的么。”  “……是的。”  “画得不错。”  “那么那些人的死到底是什么造成的?”我实在无心去同他谈论我的画。  “这个么,我没法回答你,因为诸多因素,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说起来……你这地方静倒是挺静的,连虫鸣声都没有,是不是平时根本就听不到狗叫猫叫声。”  话锋轻轻一转,不知怎的他就把我急于从他口中探知的话题给带离了开去。  所以我只能点了点头:“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朝窗口方向抬了抬他的下颚:“阴气这么重的地方,自然是听不到那些声音,况且猫和狗何其敏感,没事哪敢在这种地方叫唤。”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刚才能看到那种东西,并非是没有原因的。”说罢,他低头再次看向桌上那张画,在我正要继续开口追问的当口将它拿起唰的声轻轻一晃,突兀对我道:“把它送我好么。”  “……送你?”  “作为交换,我可以送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大约活不过这个夏季了,北棠。不过若是运气尚好,或许可以留个全尸。”  “就是这句??”  急问出口,他却没回答。  因为就在把话刚刚问出口的瞬间,我身子一轻突地从半空跌落到了床上。    忙滚爬着起身想再追问时,那骷髅却已经不见了,连同我桌上那张画。  意识到这点时,不知怎的房间里突然让我感到安静得可怕。  真的静得是连一点虫叫声都听不见的,在这样的炎炎夏夜里,是不是实在有点奇怪?而现下回想起来,自从搬进这地方,也确实没听见周围有过一声猫叫和狗叫,只是如果不是骷髅说起,谁会对此去特别留意呢……  想到这里,突然听见北窗处咔嗒一声轻响,下意识抬头,一眼瞥见那道斜敞着的窗不知怎的微颤着动了动。  那瞬间我感到自己似乎从窗玻璃上窥到了一道人影。  是不是真看到了人影?  我不能确认,也不准备确认,只一把抓起包弹簧似的从床上直跳下地,朝着房门处连蹦带跑就直冲了过去。  所幸这次房门没再发生任何异状来阻挡我。  被我轻轻一拉就开了,只是前脚刚奔到门外,后脚我就听见北窗被一股巨大力量撞击出嘭的声巨响。  是什么东西撞的?  我自然是没那勇气去管。  直觉有什么东西随着那道撞击声从窗外爬了进来,没等它落地,我一把关紧身后那扇门,按着自己急剧加快的心跳三步两步跑下楼梯,随后一路按亮所经一切楼道灯,在那些或昏暗或鲜亮的光线中,头也不回地逃出了这栋老得似乎在夜里全身都会吱嘎作响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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