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之后空气里透着股潮湿的泥土味,它让一切看起来都是潮湿的,潮湿了窗玻璃,潮湿了墙壁,潮湿了地板……所以餐馆老板娘一边拖着地,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抱怨潮湿的脏,抱怨厨房的油烟让地板看起来更脏。 老板则总是乐呵呵的。 原本毫无生意的店里总算来了客人,因此在厨房里把那张偌大的砧板剁得当当作响。板上新出锅的牛肉喷着鲜辣的香味,被他娴熟的刀工切成玻璃般一条条薄片,均匀盘在面碗里,再撒上葱花,淋上厚厚一勺高汤。远远看着已让人食指大动,端到面前时更是猛咽了下口水,当即低头用力嗍了一大口,满满鲜得透彻的味道立即随着麻辣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当真鲜掉眉毛的鲜。 所以,便是连老板那满是老垢的指甲不慎碰到了汤汁,也暂时顾不上多做纠结,只径自用筷子夹住一大块肉,往碗里狠狠一拌,再卷起雪白柔软一大团面,迫不及待送到嘴边,边吹着凉气,边就着尚且滚烫的汤水稀里哗啦往嘴里塞了进去。 如此一来二去,不出几分钟,一大碗汤面就被我塞进了肚子里。 若是往常,只怕是早撑圆了肚皮,但今天似乎特别容易饿,所以也就特别不容易饱,因此尽管这么一大碗面吃下肚,仍是意犹未尽,见老板跟他老婆已经开始在做收尾工作,忙又要了一碗,顺便又有点贪心地点了几样小炒。 待到老板重新走进厨房,这时才留意到冥公子坐在边上至今,什么也没吃,也没点。 就把面前那张沾着斑斑油迹的菜单推到他面前,问他:“不吃点东西么?” “不饿。” “可好吃了。” “重油重辣的东西伤肠胃。” “哦……” 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死人,一脸正色地表示重油重辣的东西会伤了他的肠胃,倒也真叫人无言以对。既然如此,怎么刚才冰淇淋倒是能毫不介意地吃下去呢,尤其还是沾过那种不知道到底是鬼还是什么东西的身体的冰淇淋…… 想到这儿,似乎又能闻见当时那股阴冷的腥臭味,于是低头用筷子搅了搅面碗里的残汤。 随着一股浓重的酱香徐徐从碗里重新升腾上来,我松了口气靠到椅背上,侧过头打算继续观望厨房里老板精湛的厨艺,却冷不防瞥见冥公子从衣袋里掏出枚铜币放到桌上,然后对着铜币中间那道方口慢慢捻慢慢捻,也不知道在凭空捻着些什么。 不由有些好奇。 正待要开口问他,却听见他突兀问道:“为什么会选择相信我?” 我愣了愣。 没等开口,他又问:“是因为确信他在撒谎么。” “不是。” “不是?”他眉梢轻轻一挑:“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了想,道:“在一个为了施法把我弄得伤痕累累、并且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反而躲在我身体里装死的人,以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出手救了我好几次的人之间做选择,我当然是选择后者。” “是么。”他笑笑。 “况且,我不觉得你被释放出阎王井完全是我的责任,所以我很反感别人拿这当做嘲弄我的软肋。” “你就不怕因此而选择错误么?” “怕的。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什么会被埋在阎王井里么?” 这问题没有得到他的任何回答。 并不意外。 一个死了那么多时间却始终没有烟消云散的人,心里肯定藏了太多的秘密,并且轻易不会让任何人去碰触他的这些秘密。 所以没有继续追问,我别过头去,同刚才一样安安静静瞧着厨房里那两个忙碌的身影。 他们无论说笑抑或专注工作的样子,让从旁看着的我有一种身在人间而非鬼域的暖和感。 否则我会重新想起自己身上的冷。 一直都很冷。 尽管小店里没有空调,也尽管一场暴雨过后,气温虽然仍在三十度以上,但我手脚依旧是冰冷的。 似乎是因先前那个鬼东西残留在我体内的阴寒还没完全散去。 而我眼球里那个寄生者曾对我说的话,也或多或少对我仍起着点作用。 寄生者说,我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其实都是因为冥公子的缘故。 因为阎王井里那令人恐惧并被镇压了千年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两种。 由始至终让人们所恐惧着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冥公子。 他不单是个被镇压了千年的鬼,还是个等同于瘟疫的怪物,一旦被从阎王井里释放而出,就会给一系列相关的人带来瘟疫般的灾难。 ‘你想想清楚,北棠,如果真如他所说,阎王井里的确有除他之外的另一股戾气存在;又如果真如他所说,他是唯一能抑制那另外一股戾气之人。那么,为什么他会对你目前的处境毫无办法?想想看,他若这么无能,又怎么可能在阎王井里压制得了它?’ 当时寄生者所说的这番话,不能不说是有点道理的。 其实我也一直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既然冥公子说他具有能压制那股戾气的力量,又为什么会对那股戾气施展在我身上的诅咒毫无办法,虽然他说这是命中注定,不可逆天改命,但他那天在医院为我下的那场雪,何尝不是种逆天的举动? 但尽管如此,当时当地,当我看着那个骷髅人在寄生者将那些蛊惑般的话语轻轻说完后,朝我走近一步,然后将他手里那支冰淇淋递到我面前,对我道:“信他,就把这个拿去。信我,就把你的手递给我。” 那个时候,我仍是坚定不移地选择将自己的手递给了他。 很奇怪,我甚至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力量,竟能够扭转寄生者控制我身体的那股力量,将自己的手朝他伸了过去。 等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冥公子已经握住了我的手,并用手指在我掌心里轻轻划了两下。 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右眼狠狠地烫了起来。 烫得似乎随时能喷出火来,把我的眼球给生生烧化了。 但痛苦仅持续了数秒钟,一切便烟消云散。 我的右眼感觉不到任何灼热感了,也没了丝毫的疼痛,唯有一点点略微的不适还在眼底残留着,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无异于从地狱来到天堂。 所以说,冥公子又救了我一次。 不知不觉里,我被他救了一次又一次。 因此,纵然他没能对我身上持续恶化的诅咒有任何解决的方法,纵然真如寄生者所说,他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那又能怎样。 做人不能太不知感恩是不是。 “叮铃铃……” 就在我思绪兀自飘摇着的时候,忽听见桌上清脆一声响,似乎是铃铛声,但定睛一看,却是两枚白色的小颗粒。 小颗粒应该是金属做的,虽看上去比绿豆还小点,但精致得很,不仅上面细小的雕饰清晰可辨,还有个小小的扣子,用以穿线,将两者系在一起。 线也是白色的,从冥公子摆在桌上那枚古铜钱的方口内穿出,方孔正反两面,却单单只看得到它一面出线的样子。 进线处不知在哪里,方孔的另一面只有空气而已。 真想当诡异。 但既然是冥公子所为,那么无论多诡异也只需静静看着便好了。 琢磨着,正因此而坐正了身子继续专注观望的时候,却见他手指突地收拢,然后朝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招了招:“把铃铛给我。”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枚一直在你身上响个不停的铃铛,把它给我。” “啊……它?” 这才想起了那枚早已被我忘记得一干二净的东西,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它一直在我身上响个不停,它在我裤兜里始终没发出过一点响声啊…… 边想边朝裤兜里一阵摸索,但奇怪,明明记得是被我随手放在裤兜里的,怎么无论怎么摸都摸不到了…… 想到这里,忽然见冥公子站起身一把按住了我的头。 然后手指沿着我的头顶一点一点往下摸,直到脖颈处,停了下来。 随后朝下按了按。 这一按可了不得,那简直跟突然间将一根锥子刺进我脖子一样,直把我痛得差点一声尖叫。所幸他眼明手快,在我尖叫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别紧张。”说完,手朝后一抽,我的脖子瞬间就不疼了。 与此同时,瞧见他手里捏着样东西。 正是那枚柳相送我的黑色铃铛。 它在冥公子的手指间微微颤动着,发着极其细微又细碎的叮当声,并在片刻之后顺着他指尖朝他皮肤内倏地钻了进去。 见状我正试图提醒他,但被他无声阻止了。 然后他将握在另一只手中那两枚小颗粒对准铃铛的口子中塞了进去。 那时铃铛已几乎有一半进到他体内了,但就在那两枚小颗粒落进口子的一瞬间,它飞弹而起,竟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冥公子的身体。 但才刚一离开,就化作一道黑光,被冥公子吸入了口内。 随即消失无踪,只留一截线被他咬在牙齿间,遂朝我低下头,示意我扯断它。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刚将线扯断,线也消失不见,而他则拾起桌上那枚铜钱轻轻朝我抛了过来:“神与鬼之夜,见鬼者死,见神者生不如死。你见到了相柳,原是该生不如死的,所幸身体里寄生了那个妖孽,让你多活了些时候,不过有意思的是,他竟给了你一枚黑铃,呵,倒也真是看得起你。” “相柳?什么相柳……”听到这里我握着铜钱呆问。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一笑:“柳相,倒着念不就是相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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