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穿过一整条清晨时分,逐渐开始川流不息长街,行至到平阳侯府那嵌着烫金门环,高大巍峨又气派华贵的朱门之前。 白玉台一尘不染,金匾高悬,庄严肃穆。院墙高深,隐约有一枝杏花影探墙而出,墙檐上的琉璃金瓦,在日光的照耀下炫彩夺目。 我方才知道,同样是“家”,地位悬殊,竟也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不同。 门前红缨薄甲,寒枪凛凛,见我们三人停在侯府门前,踟躇不走,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我们的衣着,其中一个侍卫走下玉阶来,对着我们冷声喝道:“这里是平阳侯府,你们几个速速闪开,切莫在这里探头探脑。” “这位大哥,斗胆借一步说话。”二哥急忙上前将那侍卫拉到一边,小声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有将一只钱袋瞧瞧塞进了那侍卫的腰间。 侍卫抬头打量我与阿青一眼,转过头去跟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身后的人立马转身,一路小跑,进了府里去了。 不久,朱门之内,宽阔的青石长道之上,一个白发苍然,丝锦深衣的老者,徐徐而来。 他踏过门廊,似乎因为上了年纪的缘由,先是眯着眼睛,远远地仔细地端详了我们一番,迟疑了片刻,方才慢慢走近来。 “许多年不见了,老朽年纪大了,竟一时认不得了。原来是你啊。”陈叔说话的声音轻缓,又围着二哥打量了几番,方才缓缓地说:“前些年似乎是来过府里,怕还是我引你去的吧。我记得先生不是个乐师吗?怎么听人说,你是来献什么宝?莫不是老朽听错了?” “陈叔,你可还记得我吗?我是阿青啊!” 二哥正要接话,阿青却忽然上前,打断了他。 只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陈叔叔说,脸上的神情喜不自胜:“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在侯府的时候……” 见陈叔一脸疑惑,他又急忙补充道:“母亲卫媪,长兄长君,我还有三个姐姐也都在府中,陈叔您可还记得我?” 我看出了阿青的迫切,顺着他的目光转眼望向面前的老者。 陈叔又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身边的阿青,仔细思忖了半天,方才恍然道:“你是……那个郑青吗?” 阿青喜出望外,急忙欣喜扣手向着陈叔深深鞠了一躬:“是我,是我。您可想起来了。” “你不是被你父亲领走了吗?”陈叔连忙一把扶起阿青,又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脸上全然心疼又惋惜的神情,直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跑回来了啊?你知道你母亲当时为了求你父亲把你带走,费了多大的功夫吗?若是她知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啊?” “陈叔,情非得已,阿青也是走投无路,不然,也断不会打投奔母亲的念头。陈叔,我母亲她可还好吗?”阿青急忙问道。 “年纪大了,是有些伤病的,还好主子们体恤,平日里做些轻简的活,你兄长和三个姐姐都算孝顺懂事,情况也并不算坏的。” “阿青不孝,这些年都未曾回来探望过……” “唉,谁不了解你的难处,想必在郑家,日子也不会好过吧。既然来了,快随我去见见你母亲和姐姐吧。” 陈叔说罢,抬起头望向二哥,还有身边蒙着面纱、始终不发一言的我,皱了皱花白的眉头,又仔细瞅了瞅我:“这丫头是……” “这是在下的小妹,带她来,也是为了见公主的。”二哥急忙解释道。 “呵呵,这便是你要献的宝贝?你这后生,还跟老朽我卖关子。”陈叔眯着眼睛望着我,捋了捋花白的长须笑道:“不过,这样的女娃娃,公主是喜欢的。公主与侯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跟几位大人去城南的郊区狩猎去了,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呢……既然是你引荐的,让她跟着进来也无妨,只是侯府算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规矩礼仪也是颇多,你们也要懂得分寸才好。” 陈叔说罢,便朝着一旁走去,阿青一把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牵上马,正欲跟上,却发现我在原地僵持不动。 他仓皇间回首才发现,原来是一旁的二哥也一把牢牢地拉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手,站在原地一步未移,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阿青轻轻蹙眉,立刻会了二哥的意思,沉默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我的手,转身牵着马,默默而去。 我的手被二哥攥着,心里却急着想要跟上阿青的脚步,谁知二哥在我身后轻声说:“可还记得来时跟你叮咛了什么了,你现在可不再是他的小尾巴了。” 我心中一紧,脚步停住,眉间不由紧锁起来,望着阿青徐徐渐远的背影。 “阿鸾一时忘了,对不起,二哥。” “没关系,总要慢慢适应的。先从学会跟着我做起。”他语罢轻笑,拉起我的手阔步向前,我被他拽回急忙跟上,心中却有些莫名地不安。 我看着眼前的不远处牵着马徐徐走着的阿青,突然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似乎从踏进平阳侯府,我怎样也追不上他的脚步。。 我们随着陈叔从一个偏门进去。 陈叔先命人将我与阿青的马先行牵走, 这马似乎有些高大,性子也不羁,只有在阿青和我在身边时才温驯。不过,它载着我和阿青从草原一路来到平阳,确实也受了不少的累。我心中对他也有别样的情愫,若不是它不听话,在我初骑着它去给大娘买药时,一路摇头晃脑,故意为难于我,我也遇不到阿青。 只见闻声赶来的几个下人见状,试探了半天,才方敢接近。 马儿似乎还不是很服气,愤懑地跺了跺蹄子,似乎有些不悦地斜眼望了我们一眼,衔了一口侯府的花枝上的翠叶,方才跟着几个下人,极不情愿地被牵走了。 陈叔摇摇头说转身问道:“这是哪来的野马?怎么脾性这样的暴戾。” 阿青轻笑,却也没有言语。 陈叔边也没有再多问,转身引着我们像侯府深处走去。 侯府之中,亭台楼榭交错,绿水青石,富丽堂皇,花开似锦。 府中的下人衣着虽朴实,但也都整洁如新,看起来各位谦恭素雅。 几个婢女模样的姐姐,身着鹅黄色的裙衫,眉黛典雅,妆容俏丽,梳着漂亮的发髻,衣袂如云,打量着从我们的身边飘然而过。 可见到阿青和二哥向她们行礼,不由纷纷都低下了头,掩面浅笑着小步跑开,互相之间有交头嘀咕着些什么,偷偷抬起头来朝着我们又望了几眼,既而发出黄鹂一般的笑声。 “她们在笑什么?”我小声地问身边的二哥。 “呵呵,大约是这侯府的姑娘,许久没有见过像二哥我这般俊秀的男子了。”二哥嘴角一扬,轻笑道:“你的阿青,似乎也很讨他们喜欢呢。我看你以后的情敌会很多呢,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我被他这么一说,胸前似乎燃起了一把火苗,不由抬起头怒目而对:“阿青才不会理她们呢。” “这话你只对我说便好了,旁人面前可不要去说,不然大家都会讨厌你的。”二哥的脸上依旧是如同春风一般的笑意。 “为何?” 二哥低眉浅笑一声说:“因为最毒妇人心。” “嘁,有什么了不起,阿鸾也是妇人。” “你哪算什么妇人,一个小丫头罢了, 你看看那些姑娘,等你长得像她们一样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二哥依旧笑的云淡风情的样子。 “那绿曜呢,是不是绿曜长成你说的那样时候,你这盘黄花菜也凉了?” 他不由一怔,面色沉了半晌,方才平复,又恢复了他那一副春风拂面般的笑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说:“丫头,我知道你嘴巴厉害,所以我们之间必须要约定一下。以后我们兄妹之间玩笑的话,你不要动不动就扯上别人可好?” 我不说话,他望着我,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叹道:“看来那日我在溪边跟你讲的那番话,你并没有真的听懂。” 说罢,拉着我快步跟上。 穿过花荫小道,在繁复错杂的假山与长廊之间蜿蜒,侯府里的景致时而气派恢宏的楼台,时而又是精致秀美的亭榭,一弯绿水映着两岸红花,色彩斑斓的鹅卵石铺就的蜿蜒曲径,抑或是随处可见的白玉石柱青玉台阶,无一不显示着,这座府邸的主人显赫的身份。 我一时间根本无法记住来时的路,只是被二哥牵着,好奇地四处端详着周围的景色。阳光璀璨,如同撒下了一把金色的粉末,湖面波光粼粼,遥遥望去湖心处一座白色的亭落,纱幕缱绻,风吹帘动,宛如蓬莱仙阁,隔着碧透的湖水,传来袅袅的琴声。 我一路痴痴地望向那边,二哥见状,忙笑道:“那便是侯府的平日里舞姬们练舞的地方,也是为兄我要送阿鸾你去的地方。” 我忐忑地转过头,望着二哥说:“二哥为何这般有信心?我明明就是滥竽充数啊。” 二哥轻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我望着他踌躇满志的样子,觉得既然已经进到这侯府,便也只有依着他的方法一试了,既而心中一宽,又望向湖心那美丽的亭落,心想能在那样的地方跳舞的,必定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二哥看着我,轻声说:“我知道你心中担心些什么,我可以跟你保证,就算你这盘黄花菜还没有热透,也会有人愿意等。” “你们兄妹两个在后面嘀咕什么呢?”前面的带路的陈叔转过头来望着我和二哥,厉色道:“这里是侯府,不要东张西望的,让人看了笑话。” 阿青也闻声转过头来看我,春风拂过他的额发,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身形格外的清隽挺拔,眼神如同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温柔又婉转,不由地让我心中一动。 他是如此美好,即便是在这样侯府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陈叔也并没有再责怪我们,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向前阔步而去,我们急忙跟上,又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大概算是绕到了后院,富丽堂皇的景色逐渐被矮矮的朱红色的院墙和灰蒙蒙的青石板路取代。 我们远远地跟着陈叔,一直行至其中一间瓦房前,只见他停住了脚步,拍了拍阿青的肩膀,轻声说:“进去吧。” 阿青的面色有些凝重,他久久地望着眼前的院落,始终不发一言,也不迈出一步。 忐忑了半晌,才抬起头来走了进去,陈叔也跟着他后面进去,我见状急忙扯着二哥快步向前去,刚行至院门,便看见阿青直直地跪在瓦房前,双手抚地,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踟躇了片刻,方才高声唤道:“母亲,阿青回来了。” 我甚至听见了阿青这一声才刚刚落地,屋内便传来器皿落地的声音。 轻掩着的门帘掀动,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衣的清瘦的女人,她的眼窝有些深,眼眸似乎也有些许浑浊了,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被一柄木簪轻轻挽起。脸上虽然已经布满的岁月遗留的痕迹,但是身段却没有寻常上了年纪的妇人的臃肿之态,十分清瘦,从面容的轮廓仍可以看出,年轻时候,定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眼角眉梢的神态和阿青竟有些许相似之处。 我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阿青从小离开的、血脉相连的母亲了。 她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景象,瞪大着眼睛望着眼前直直跪在地上,低着头的阿青,凝视了许久,方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弯下腰来,双手扶上了阿青的肩膀。 阿青始终低着头,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你说你是谁?”她的眼眶微微发红,浑浊的眼眸突然闪动着光芒,嘴角颤抖着,瘦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阿青的肩头。 阿青低着头背对着我,我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却听得分明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在这寂静得连喘息声都听的分明的院落中显得格外的清晰。 他说:“母亲,我是阿青,儿子不孝。” 我看见阿青娘的脸上两行泪水从她泛红的眼光中掉落在阿青的肩头。 她颤抖着也跪坐下来,瘦削的手从阿青的肩头轻轻抚上阿青的脸,双手慢慢地捧起他的头,眼中的泪水不断地渗出来,手指不断地摩挲着阿青的面庞,哽咽着说:“没错,是阿青,是我的阿青。” 忽而她又失声痛哭,一把将阿青抱进怀里,埋怨又心疼地哭喊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为什么要回来啊,为什么?就算再怎么不如意,你也不应该回来啊!” 阿青也一把紧紧抱住他的母亲瘦弱的身躯,却始终沉默着不发一言。 身边的陈叔也一直哀声叹息,轻轻地拍了拍阿青娘的肩头,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她才好。 我被他们这样母子重逢的画面搞的鼻子一酸,但是心中却也疑惑,转头望向身边的二哥,见他的面色竟也少有的凝重,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衣袖,低声问道:“二哥,我明明觉得阿青的娘亲甚是想他的,可为何一直哭,说他不该回来?究竟是为何,要把自己的孩子送走呢?难道当真不想回心痛吗?” 二哥转眼望我,只见他眉头紧锁,眼神突然不似往日那般清浅,深邃得让我难以捉摸。 他顿了片刻,方才苦笑一声,轻声对我说:“我早该知道,阿青他从未认真告诉你,舍弃原来的家,投奔远在在平阳侯府为奴的母亲,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罢,他又仰首叹道:“是啊,他将你保护得这么好,自然什么都不会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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