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最开始在台上,我以为他股动脉断了,那时候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后来在远端白肉里找到远端的断端,我松了一口气,看到了一丝希望。可接下来,又发现两个断端之间有将近五六厘米的血管不知去向,位于腘窝后面,仔细翻找,结果发现全部拖烂了!” 他抿一下干燥的唇,咽了咽嗓子,继续说:“考虑人工血管,但人工血管贵暂且不说,这种污染严重的伤口,内植物进去根本是行不通的。后来我又想,断裂的动脉是腘动脉的一部分,又恰巧在腘窝,把膝关节弯曲,血管先接起来能保住腿再说。这样,等恢复几个月后,可以慢慢旋转外固定支架的角度拉长血管,那种情况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没多想,膝关节屈曲一百一十度,吻合血管。” “然而很可惜……”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住,抬眸定定看着中年男人,眼里漫过无奈惋惜还有微微歉疚:“血管最终吻不上,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只能截肢!” 他用平淡无奇的声音叙述整个手术的过程,虽然有的专业名词听不懂,但围观者依旧一片鸦雀无声,认真聆听,随着他的描述仿佛都亲眼所见了这场惊险跌宕的手术历程。 因此,也更加明白,这位年轻医生,之所以事无巨细的繁复絮叨整个手术过程,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任平生说完,沉默了许久,才对面色只剩痛苦凄惶的男人说:“唠叨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表明一下,我不是轻轻松松就把你儿子的腿给锯了,恰恰相反,我一点都不轻松,一个骨科医生对于截肢手术的成功,当真是没有一丁点儿成就感的!” 他又看了看那男人,同时也看了一眼他握在手里直发抖的铁棍,再一次开口:“我能问心无愧的说我的手术没有问题,但你如果还有质疑,可以去院长办公室投诉我,或者申请第三方部门调查都可以,别乱使用暴力,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或许中年男人早就意识到自己理亏,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实,冲动之下才有的这一出,被陆酒酒一骂,围观者舆论一讨伐,加上任平生的一番话,终于羞愧难当,扔了铁棍,捂着脸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任平生知道没事了,拿眼色示意保安科及医务科的同事将人带走,随着主角退场,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也渐渐都散了。 直到这个时候,任平生才有功夫转头看向身后的陆酒酒…… 她一直抓着他的手臂,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 “你就这么单脚蹦跶过来的?”他面无表情的问。 因为立了功,陆酒酒自然不肯放过邀功领赏的机会,于是夸大其词的形容:“什么蹦跶,我简直是飞过来的好么,左岚都撵不上我!” 她指了指刚才在人群之外进不来,此时才抱着拐杖提着鞋往他们跟前走的左岚。 任平生却突然鼓掌,语气动作犹如一个娘炮:“哇塞,这么厉害啊,好棒哦,简直铁拐李下凡呢!” 陆酒酒:“……” 她用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瞥向他,看到愠怒在他脸上直接跳级成暴怒,迟钝的嗅觉终于闻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果然听见那人突然在耳边鬼吼鬼叫:“当老子说话放屁是不是?卧床休息卧床休息,听不懂人话?还跟鬼一样突然窜到我前面,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家一根铁棍下来直接让你变智障信不信?” “是是是,信信信……”盛怒之下,陆酒酒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 认错态度还可以,他火气下去一点,手一指:“现在给我滚回病房躺着去!” 被他暴脾气煞到的左岚小心翼翼递了拐杖过来,他眉头一拧:“神仙要什么拐杖?她不会飞么,让她自己飞回去!” 左岚嘿嘿赔笑:“铁拐李…是有根拐杖的…” 他看一眼左岚,顿时泄气,捂着脑袋上的伤口心累地挥挥手:“给她给她,让她快点消失!” 陆酒酒临走指指他脑袋,还有点不放心:“额头的伤记得去看看。” 他不耐烦:“别管我!” 可真的等她走远了,又忽然收敛怒容,鬼鬼祟祟盯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任平生总回忆起这天的情形。 也许是当时的风很轻,云很淡,投在眉眼间的阳光很暖,他浑身惬意的同时,无端端的,胸口就怦怦然了。 像突然换了一双眼睛,怎么看她怎么顺眼,就连石膏裹得像猪蹄的那只废脚,也可爱得不行! … 中午发生的事,吃过午饭就已经传遍了医院。 陆酒酒不知道,她那场‘美救英雄’的壮举,再一次让骨科微信小群炸开了锅,并且,因为她的无心之言,她和任平生的关系在大众眼中已然变得有些…… 旖旎or香艳? 塔塔是塔首先在群里炸了:“啊啊啊--今天小姑娘太帅了!” 一棵大白杨:“确实佩服啊,不得不说,面对拿着铁棍失去理智的男性家属,就算是男同胞也不一定有勇气冲上去啊!” 丁小二:“一看这姑娘骨骼清奇,行事大胆,不似以往那些庸脂俗粉,这次拿下高冷男神我看有戏!” 护士小萌新:“呃,难道只有我的关注点在……她怎么知道任医生昨晚凌晨两点从被窝里爬出来……” 丁小二:“我只能告诉你,昨晚我值班,当时去值班室找任医生,他不在里面,后来打的值班手机,才看到他从某人病房那头走过来哦~~” 一棵大白杨:“老子信了你的邪!” 护士小萌新:“她那病房在走廊尽头,而且还是单人病房,原谅我脑补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丁小二:“所以我说姑娘骨骼清奇,行事大胆呐!” 塔塔是塔:“别脑补过度,我们的高冷男神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顾谦谦:“不一定。” 任大大:“不好说。” 所有人:“……” 虽然医闹有惊无险的平息了,但家属毕竟是打了人,用铁棍敲头,情节恶劣。 经院方调解教育,家属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坦言愿意支付医药费及精神赔偿,但同时请求,念其如今的家庭情况,希望任平生与他私下解决纠纷,免走法律程序。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任仲齐从行政楼那边溜达到骨科办公室,当时正好只有任平生及顾谦在。 任仲齐往门口一站,里面的两人同时抬头往外看,一个额头上,一个下巴上,两块洁白的纱布交相辉映,格外显眼…… 也没外人,任仲齐端起的院长威严收了收,缓步踱进来,皱眉道:“你们两个,一个额头一个下巴,最近诸事不顺,下班早点回家,别在外头鬼混。” “我知道了老师!”顾谦站了起来,心知他是来找任平生的,想着这父子俩吵架还没和好呢,他杵在中间大家都尴尬,于是找了个去厕所的借口,尿遁了。 任平生懒散地靠在椅子里,低着头玩手机,仿佛当他不存在。 任仲齐无声睨一眼他额头的伤口,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心里还暗暗骂自己乌鸦嘴,前几天才说他会被家属打死,结果今天差点就应验了。 想想也是一阵后怕…… 他难堪地咳了咳,缓和了语气服软地先开口:“儿子啊,伤怎么样,严不严重?” “轻微脑震荡,没事!”玩手机的人依旧没抬头。 任仲齐抿抿唇,话不好出口,但终是得说,于是又轻轻问他:“那…现在打算怎么办啊?” 仿佛早已洞悉他此行的目的,任平生终于按黑了手机屏,抬头问他:“你说怎么办?” 任仲齐心里有愧,气势上比平时矮了许多,甚至讨好般地笑了笑,说:“家属已经知道错了,让他好好道个歉,赔点医药费,法律程序就别走了吧?” “可以啊!”任平生爽快的点头,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双手抱胸,看着他老爸:“让他写封致歉信,早广播念一个星期,致歉信贴大厅告示栏一个月!” 任仲齐一愣,皱眉质疑道:“你怎么这态度啊,我刚来的时候还听路上有人说你教育家属的时候多么宽宏大量。” 任平生一脸‘这你都信’的表情:“当时人那么多,做做样子捞个医德崇高的薄名而已。” 任仲齐:“……” 想了想,还是腆着脸试探性的与他商量道:“广播念一天,告示栏一个星期,行不行?” 椅子上的人瞬间就炸毛了,跳了起来:“你到底是不是我爸,还帮着打你儿子的人讨价还价?我跟你讲,我这打不能白挨,丑不能白出,不为别的,也得为我的医术讨个说法,我没讹他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就不错了!” 任仲齐仍不死心,绕到他面前:“可念一个星期贴一个月也太多了,这往后其他医生遇到此类事都这么干,医院广播还不得天天念致歉信啊?”他拉住任平生的袖子,不依不饶地跟着他身边转:“好儿子,再减一点,再减减?” 甩了几次都不能把他甩掉,任平生也没了脾气,无奈道:“你怎么跟个老无赖似的?”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做出让步:“念三天,贴半个月,不能再少了!” “嘿,成交!”老无赖瞬间眉开眼笑,乐成了老狐狸,拍拍他的背,赞道:“真不愧是我大宝贝儿砸!”然后乐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块的钞票:“给!” 任平生半掀眼皮斜一眼:“干嘛?” “你不是想要面锦旗嘛,呐,自己去做一个!” 任平生一愣,忽然变了脸色,眼看着又要跳起来,被他老爹及时拍了一下,还欠揍地笑了起来:“开玩笑开玩笑,瞧你那狗脾气!” 最后才正正经经的告诉他:“脑袋不受伤了嘛,去买箱核桃露喝。” 气得直喘气的狗儿子接过钱,用手指弹了下:“……这也不够啊?” 老无赖左右摸摸口袋,发现是空的,尴尬了一秒,随即手一挥:“剩下的你自己垫吧,我就这么多零钱。” “你就这么糊弄你傻儿子,良心不会痛吗?” 任仲齐沉默了-- 本来还想着晾这傻儿子几天,让他回头自己腆着脸爬回来,如今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原计划只能作废了。 于是临走的时候,摆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模样,带着诱惑的语气说:“晚上带顾谦回来吃饭,我让你妈给你们炖了大骨头!” “真拿我们当狗养啊?”任平生把钱折了折放进口袋里,愤愤不平,却还是下了这道台阶,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知道了!” 不就是想让他搬回去嘛,好儿不跟爹斗,原谅你一次! 等顾谦回来的时候,他把任仲齐的话复述了一遍,顾谦砸吧嘴,哈喇子差点流出来,乐得直点头:“好啊好啊!” 任平生默默看了他一眼,其实最有傻狗潜质的,应该是这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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