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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住在村子西头,一株大槐树底下。  冬末,槐树上尚未长出新芽,粗黑光秃的枝干映在蓝天下面,没有一丝生气。林家的茅草屋,就在这树下头,两间黄土泥胚房,门前围着一圈极矮的篱笆。    林香莲推开门,屋里并不怎么暖和,易家兄弟年前送了一些柴火过来,到底不大济事。  屋子里黑洞洞的,泥土的地面,除了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并两张条凳,再也没别的什么家具了。    她走进房中,轻轻道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回音,她只当母亲又睡下了,打起了西边屋子的门帘,走了进去。    屋中摆着一张破木头床,一妇人头上缠着布巾,身上盖着一床旧棉被,靠在床上,正看着窗子发呆。  这妇人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面上皮色白净,微有病容。    林香莲将那篮子在桌上放了,走上前来,在床畔坐了,握着她母亲的手,浅笑道:“还当娘睡了呢,怎么不应声呢?”  林母回过神来,看了她女儿一眼,淡淡问道:“去过了?”  林香莲说道:“去过了,易家答应帮忙,嶟哥哥去隔壁村子请大夫去了。”  林母瞄了女儿一眼,狭长的眸子里微有光芒闪过,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林香莲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道:“春娇姐姐回来了。”  林母默然,半晌哼笑了一声,说道:“她不是进城享福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们秦家的房子卖了,她回来能去哪里?”言至此次,她两眼忽然精光一闪,紧盯着自己女儿,问道:“难道是在易家?”    林香莲点了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正巧碰见他们在吃早饭。桌上一盘炸馒头片,峋哥哥和嶟哥哥都不会做这样的东西,必定是春娇姐姐做的。也就是说,她昨夜是住在他们家了。”  林母只觉得太阳穴上有些跳疼,闭上了眼睛养神,想了一会儿,说道:“她肯定是被相府撵出来了。”  林香莲睁大了眼睛:“娘怎么知道的?”  林母看了她一眼,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相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会容府里的女眷独自出门,还住在男人家里?我记得,这丫头当初是死卖给相府的,现在出来了,想必是又卖出来的。”    林香莲面色有些白,失声道:“听说昨儿峋哥哥进了一趟城,是他把春娇姐姐买回来的。那……那她是易家的人了……”说到此处,她忽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噤了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母眼眸里流过一丝冷光,她说道:“你也不用怕什么,硬说起来,她现在其实只是易家的奴婢,什么也算不上的。易家兄弟戴着孝,要过了明年才能娶亲,还有一年的时间,有的是余地。”  林香莲低着头不说话,她对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从小她就争不过秦春娇。只要有秦春娇在,那易家兄弟的目光都必然是落在她身上的。    同是村里的姑娘,秦春娇大她一岁,差不多都是一起长大的。  村里人都夸秦春娇是下河村里最水灵的姑娘,她大方漂亮又温柔体贴,易家兄弟两个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在秦春娇面前,自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她总跟着秦春娇,并不是有多喜欢她,而是跟着她就能和易峋一起玩了。    她喜欢易峋,在少女春意萌动的时候就喜欢了。易峋平常虽然寡言少语,但却比村里别的少年更加沉稳可靠。自打那次他从欺负她的人手里将她揪出,她就时常躲在一旁悄悄的看着他,等回过神来时,已然是情根深种。    林香莲以前倒也不敢奢望什么,易峋眼里只有秦春娇,她看得清楚明白。然而有一天,秦春娇进城去了。村人都说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母亲却说她是去给人当妾了,那是下贱的玩意儿。  她听不明白,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足足三年的时间,她蹉跎着自己的年华,陪在易峋身边,想着总有一天能打动他,能让他忘了秦春娇。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  她不是进城去过好日子了吗?!为什么要回来!易峋,甚至还把她买了回来!    想到方才在易家的情形,她只觉得颓丧与溃败。易家兄弟两个,还是那么喜欢护着她,似乎与三年前没有一点改变。易峋为了替秦春娇撑腰,甚至还给了自己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他喜欢?只要是她做的,怕是没什么他不喜欢的!  然而自己又能怎么样呢?她从来,就争不过秦春娇。    林香莲有些垂头丧气,低头说道:“娘,峋哥哥能花钱将她买回来,心里必定还是看重她的。我……我不行的……我争不过她。”  林母看着女儿,满眼爱怜,干枯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咧:“我女儿生得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要这样看轻自己?男人一时赌气,那是有的,心里却未必真的还恋着她。易峋买她回来,大概只是想出一口恶气,把她当奴婢丫头使唤的。”    林香莲听了母亲的话,略微高兴了些,但想起刚才,又垂下了头,说道:“娘,你是没瞧见,峋哥哥护着她的样子。”  林母脸色微冷,忽然咳嗽了起来,林香莲慌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吃了几口,又替她捶背。    林母喘了几口气,说道:“从你们小时候,我看那丫头就不是个好面相。她在家时,方她爹娘。好容易走了,这回来了又来方你。真是个煞星,她住在易家,早晚把那哥俩也害死!”  林香莲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替她母亲捶背。  林母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她进城三年了,当初说是卖给人家当通房的,这些年难保干净。”    母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听门外有骡子的喷鼻声与马蹄声响。  林香莲迎出门外,果然见易嶟正将骡子拴在槐树上,一旁跟着一名穿着粗布棉衣的老者。    那老者大约已是五旬开外的年纪了,留着一把山羊胡须,足上登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黑布靴子,肩上一只口袋,精神矍铄,料想就是易嶟自上河村请来的大夫了。    林香莲走上前去,向易嶟道了一声:“嶟哥哥。”  易嶟将骡子拴好,转身说道:“这位是上河村的刘大夫,医术很是不错。”  林香莲向那刘大夫躬了躬身,道了一声:“刘大夫。”  刘大夫将捋了捋胡子,说道:“不必客套了,病人在何处?”  林香莲便将两人引进了屋中,乡下没有那些内外有别的讲究,易嶟又算是林婶儿看着长起来的,也都跟了进去。    刘大夫进到屋中,只见一妇人卧在床上,窗户蒙的严实,以至于这屋中也昏昏暗暗。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见这妇人面色蜡白,唇上还干裂出几道口子,只是两道细弯眉斜入鬓里,一双眼睛十分灵活,倒显出了一丝秀丽。    林香莲快步走到床畔,向林婶儿轻轻说道:“娘,这是刘大夫。”  林婶儿向大夫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劳烦大夫了。”说着,又向林香莲说道:“请你嶟哥哥到外头坐会儿。”    林香莲答应着,便请易嶟到堂上去坐。  易嶟不疑有他,便和林香莲出去了。    乡间没有那么多讲究,刘大夫又是有了年纪的人,也不避讳什么,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嫂子,可是觉得哪里不好?”  林婶儿原本血色全无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抹红晕,她顿了顿,说道:“年间就觉得不大舒服,昨儿夜里发起了高热,后半夜倒觉得清爽了些,还有些出下红,想问大夫拿些药吃。”  刘大夫心想,这算什么症候?便说道:“也需得给嫂子看过了,方好对症下药。”言罢,就要上前为她把脉。    林婶儿倒手缩在被子里,迟疑了半晌,才拿出来。  刘大夫探手诊了一回脉,心中顿时有数了。这妇人,分明是小产之症,产后疏忽,失了调养,才发起了高热。  想到来时的路上,那小哥说起,这家只有孤儿寡母,这妇人是个守寡多年的寡妇。这忽然小产,怕是不知跟什么人有了奸情。这等事情在乡间,可大可小,闹大了这妇人可是要被沉塘的,但往小里说,遮过人眼去也就罢了。    然而,他是上河村的人,这下河村寡妇偷情,同他可没什么干系。何况,谁知道她到底是和村中什么人有了奸情。自己若贸然将这事抖搂出来,只怕还要惹上麻烦。又不是自家的娘们儿,何必趟这趟浑水?    刘大夫心中忖度了一阵,已有了主意,抬眼见这妇人正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收回了手,摸了一把胡子,说道:“大嫂失了调养,有些着凉,我写个方子,照方子吃上几副,将养着身体,也就渐渐好了。”    林婶儿心中一松,淡淡一笑:“劳烦大夫走这一趟了。”    外头,易嶟在堂上坐了,林香莲倒了一碗水来给他。  那碗沿儿上豁了个口,林家早早死了当家的男人,一向贫苦,就连待客也拿不出像样的茶碗来。易嶟晓得她家的境况,并不放在心上,奔波了十来里路,早已渴了,端起碗咚咚的喝了几口。    林香莲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说道:“家里只有这样的碗了,嶟哥哥不要见怪。”  易嶟摆了摆手,抹去了嘴上的水滴:“都是一村子的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  林香莲在旁站着,低头摆弄裙摆,低低问了一声:“听说春娇姐姐当初是给人家当妾去的,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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