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信,也想清楚想明白了的林雪涅在第二天天一亮的时候就带上了她的那封沉甸甸的信。并且她也带上了在洗干净之后又熨烫好,叠放整齐后放进了纸袋里的勃罗德夫人的衣服,然后她就再一次地走向查理大桥位于老城广场的那一侧。 只是这一次,她再没有了先前的那种雀跃心情。 当时空再一次扭曲,天色一半是秋日清晨的冷清颜色,一半则是冬日暖阳的温柔。 林雪涅先是去到了马克斯·勃罗德先生的家,在对方的复杂神情和欲言又止之下归还了勃罗德夫人的衣服。然后,她就带着她的信去到了卡夫卡家的楼下,有着两人专属小邮筒的地方。 可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她在看到邮筒同时也看到了那个有着灿烂金发的男孩。 那是小艾伯赫特,被她从冰冷的伏尔塔瓦河里救起来的德国男孩。在一位看起来像是他随从的成年男人的陪伴下,他看起来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虽然不知道男孩所等待的那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可这个出身良好的小男孩却并没有坐在地上,而是很坚持地站在那里等待一场很可能直到最后都不会到来的重逢。 在林雪涅看到了小艾伯赫特的时候,小艾伯赫特也看到了他! “艾伯赫特?” 在林雪涅喊出对方的名字时,这个小男孩脸上出现了甚至能让她紧皱的眉头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的笑脸。他朝林雪涅跑了过来,并一下就扑到了她……她的腰上。 哎哟,我的腰! 在水里拖着的时候明明可轻可轻,抱他回家的时候倒是沉了不少的小艾伯赫特就像是能量满满的小火车一样撞到了林雪涅的腰上,着实让林雪涅往后退了那么一步才给站稳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艾伯赫特?” “勃罗德夫人说如果我一定想找你的话,可以在这里等。如果我运气很好很好,也许就能见到您!” “那你……等了多久?” “不久不久,一点也不久!” 当林雪涅蹲下来看着小艾伯赫特明亮的绿眼睛的时候,那位随从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并显得彬彬有礼地说道:“尊敬的小姐,小格罗伊茨先生已经在这里等三个小时了,而且这三天来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等您。” 听到这样的话,林雪涅吃了一惊,她不禁看向小艾伯赫特,想要得到这个可爱小天使的亲口承认。而小天使只是撒娇般地揪了揪林雪涅的衣服,带着浓重的不舍说:“我明天就要不待在这里了。” 说着,这个才只有十岁的男孩对林雪涅说:“我……我可以请你吃巧克力吗?” 看着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在现实中遇到过的名为艾伯赫特·格罗伊茨的男孩还要可爱得多得多得多的金发小孩,林雪涅根本找不到任何拒绝对方的理由和办法。 于是她只是笑着说:“好呀,那我可以请你喝牛奶!” 听到林雪涅说出的话,那位陪着小艾伯赫特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随从拿出了一张写有他们所住的花园洋房地址的名片卡。随从很郑重地把名片卡递给林雪涅,说道:“请原谅我们的冒昧,尊敬的小姐。只是我们就要回德意志了,小格罗伊茨先生很希望能够在离开之前能够和您再有多一些的相处。” 也不知道小艾伯赫特家到底是怎样的贵族,就连他们家的随从都会在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我肃然起敬啦!”的感觉。在接过对方交与她的名片卡时,林雪涅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并在牵起了小艾伯赫特的手之后向对方保证道: “晚上八点前我会把小艾伯赫特送回去的。” 在得到了林雪涅的保证后,侍从向她行了个礼,而后就在林雪涅抓着小艾伯赫特的手和他挥手说再见之后离开了。 看着离去的侍从,林雪涅的心头又浮上了刚才稍稍消散了一会儿的惆怅,从包里拿出她写给卡夫卡的那封厚厚的长信,投进邮筒里。而后她也用钥匙打开了邮筒上属于她的那一层,并不意外地看到那里也有一封给她的信。 于是林雪涅把信取出来,随后又对依旧和她手牵手着的小艾伯赫特笑了笑。 林雪涅:“走吧,小格罗伊茨先生。你想带我去哪儿吃巧克力呀?” 艾伯赫特:“母亲说,在老城广场上有一家咖啡馆里做的巧克力很好吃。” 林雪涅:“那我们就去那里吧!” 当小艾伯赫特看到了这个牵着自己手的黑发的姐姐转头对自己微笑的样子,明明应该很害羞的小男孩也在愣了愣之后朝对方笑了起来。 看到小艾伯赫特这么可爱又这么乖,林雪涅就更气愤于居然有人会对这样的小孩下手,在这么冷的天气把他丢进河里。 因此,想到了就问的林雪涅向小艾伯赫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你知不知道那天把你扔下河的几个小鬼家住哪里吗?或者你知道他们平时在哪里玩吗?如果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我就带着你上门,一家一家地告诉他们家的大人。如果你知道他们平时在哪里玩,我就带着你过去把他们胖揍一顿!如果你两样都知道,我们就先找去上门找他们家长告状,然后再找人把他们揍一顿!” 不曾想,小艾伯赫特却是在听到了林雪涅的话之后沉默了下来,还只是十岁的孩子脸上写满了落寞以及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不解。 “我知道他们家住在哪里,也知道他们平时在哪里玩,但我不想和他们的爸爸妈妈告状,也不想去伤害他们。” 小艾伯赫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那并不是随口一说的无忌童言,而是经过了认真思考之后的郑重回答。 还未等林雪涅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她看来很乖很乖,甚至乖得已经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应该有的样子的小艾伯赫特已经开口说道: “他们是我来布拉格以后交到的……玩伴。” 小艾伯赫特在说出“玩伴”这个词之前犹豫了很久。他本想说那是他在来布拉格之后交到的朋友,可显然那些比他还稍年长一些的,说德语的男孩们在昨天做的那些事已经让人无法再在提起他们的时候用上“朋友”这个词。 “我跟他们一起玩已经有很多天了。一开始的时候,母亲还会让人在旁边看着我。可他们都看起来很友好。所以,所以后来就不会了。”说着,小艾伯赫特抬起头来向林雪涅问出了他向自己的母亲所隐瞒了的疑惑。 他说:“雪涅姐姐,我是不是恶魔的孩子,应该被送回冷冰冰的地狱?”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可是个小天使啊!”林雪涅连忙捧起了小艾伯赫特漂亮的小脸蛋,万分肯定又很生气地说:“是不是那几个扔你下河的臭小鬼这么说的!你怎么能相信那些想伤害你的人说的话呢。” “可我的外公是海因里希亲王,我的父亲是德意志海军的潜水艇舰长。”说着这句话的小男孩带着满满的惴惴不安以及失落和难过,“母亲让我不要告诉别人这些。可我……可我不会说谎。然后他们就都变了。爱德华说,是我父亲击沉了他的父亲还有爷爷乘坐的商船。我的外公还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 这下,林雪涅可算是被眼前的小男孩给震撼到了。她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男孩的出身一定很高贵,并且和一般的富商家庭全然不同,怎么说也该是一个贵族家的孩子。可当她听到小艾伯赫特对于自己家庭的描述时,她还是会大吃一惊。 亲王!如果她没弄错,亲王可是皇帝的兄弟啊! 如果是因为受封而获得亲王头衔,那就更厉害了! 以及海因里希亲王?为什么这个名字会那么熟悉? 作为统一时间很短的一个过于年轻的帝国,德意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有着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也正是这样,这个国家里的贵族很多很多。更不用说,德意志第二帝国直到这一年的11月就已经覆灭了。所谓的贵族,也只不过是一段即将被埋葬的历史,以及属于过去的荣誉的象征。 但即便林雪涅的心里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她的脸上还是会出现那份不加掩饰的意外以及吃惊。可是当她看到眼前的这个孩子看向她的那种钻着牛角尖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目光,她会收起那份震撼以及慢慢的疑问,然后愤愤地说道:“那小鬼胡说!他们怎么能知道击沉他爸爸和爷爷坐的商船的是哪艘潜水艇!这可是英国海军都不一定知道的事呢!” “那……别的商船呢?我父亲也没击沉过吗?” 这下,林雪涅沉默了。因为她没法那么简单地给出眼前的孩子一个会刺痛他的答案。看到林雪涅脸上的伤感、善意、以及那种无能为力,这个在第一次见面时给林雪涅留下了很深刻的,容易害羞这一印象的小男孩反而安慰起了自己眼前的这个黑发的姐姐。 他拉了拉林雪涅呢子外套的衣摆,用纯净无垢的,仿佛唱诗班成员一般的声音说道: “雪涅姐姐,我不会哭的。父亲跟我说过,男子汉不能哭。他不在的时候,还要靠我来保护母亲。如果我能做得很好,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他就让我拉他的大提琴。父亲还说……” 任何时候,父亲总会是小男子汉们的偶像以及内心最想超越的人。而小艾伯赫特的父亲显然也是他的偶像。只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很可能是一个杀害了无数人的恶魔这一认知却让这个小男孩打破了他一直以来所构筑的那个美好世界,并又一次地沉默了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发出了些许哽咽的声音,却是遵从了与自己父亲的约定,并没有哭泣。 “雪涅姐姐,您说我父亲还会回来吗?我很想他。” 看着小艾伯赫特望向自己的,比春季融雪时的溪水还要更清澈的绿眼睛,林雪涅竟是不忍给他一个否定的,或者仅仅是模糊不清的回答。因而她只是很努力地微笑起来,并说道: “会的。他会回来的。” 可现在已经是12月了,这场带走了太多太多生命的战争也已结束一个多月了。如果小艾伯赫特的父亲,德意志海军的那位舰长还活着,他的家人又怎会不知他的下落? 林雪涅不忍告诉这个孩子,对于生活在潜水艇里的海军士兵们而言,等待着他们的无外乎只有两个结局——所有人一起回航,或者全数葬身海底。 在给出了那个回答之后,林雪涅再一次地把小艾伯赫特抱起来,让他能够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样的一项举动当然会惹来小男子汉艾伯赫特红着脸的挣扎与抗议。 “我、我想自己走。” 在把小艾伯赫特抱稳之后,林雪涅不动声色地用环住了小艾伯赫特后背的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然后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可我想抱着你呀,艾伯赫特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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