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小院新凉,好风如水月如霜。别绪分明,望极念多情。月下无期,菡萏开花晚来迟。愁对水沉香,而今画帘垂,偏是忆红楼。 日影西斜,雪沫儿下了整日也不见响晴。雪霰子扯絮如棉地落在城户里,似是将天地覆白,银装了整座城。她们在腊月头上进京,寒冷至极,京内人家儿都巴盼着腊八敬神,有的早已在大门檐儿上挂起了大红灯笼,任北风撼动,这沉渣似的雪淤子,落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如今也算应景。 轿马走在雪路上已晃晃悠悠行了整日,天是混的,人也是昏的,她坐在车箱里把手衔在车围子上,随着车身一倾一斜地乱晃,那沉闷的轿铃声断断续续......似睡非睡......眼皮儿也跟着打粘黏,真是困乏极了。 轿马倏而兜转,车子一顿煞然不动,只听车外有女妇人缓缓地道:“明府已到,还请姑娘下车。” 花菍掀起帘子顺着青纱格子窗看,见那雪地里簇拥着众多仆妇及小厮,人群一直延伸到角门里去。花菍落下帘子遂欲告知,雪梅忙做噤声的手势,窃窃道:“花菍,你可要记牢!打今儿起咱们就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他们是京都的主,咱们是江南的客,不论如何宁可生气踢石头自己吃亏,也不可与人抢阳斗胜污了礼数,否则平白惹笑话还要人家说你不柔服。”话已至此,二人手搭着手,不禁暗暗伤怀。 少时,那车下站着个穿茄绀色花织宁稠的一等仆妇,见轿帘未动有些耐不住,双手裺在暖兜里怒一努嘴儿,攮膀耸肩地叫人按下杌凳,趋前一步咬着后槽牙笑盈盈地道:“姑娘已到府上,还请玉步下撵。” 雪梅正襟危坐,等花菍打起帘栊,便上来两个仆妇搀扶,实因她殁了阿玛仍在孝期,本家恐过了晦气,遂正门未开,只走西角上的如意门。俗话说,“门宽二尺八,死活一齐搭”门道迮狭,左右不得相攘。雪梅抬头看那迎面门楣上嵌有退晕式白鹤祥云彩绘,左右各一绘着蝠磬纹“如意”字样的六角门簪①,销于中槛之上,想必是以求“万事如意”吧 。进内门便又上来两个婆子相扶,她们身上着素织的宁绸,鬓边贴今様色的绢花,着实透着喜气。随后又跟着上去两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把两盏夹纱式的四季平安灯挂在门簪上,恭立门前唱喝:“吉祥如意咯!” 雪梅扶着婆子越过垂花门来到内院,两旁各有游廊,绕过大理石照壁,穿过几间厅房就是内院门庭。 两边抄手游廊上坐着一众珠围翠绕的丫头,领头的一个着赤紫色夹袍子的丫头站在台矶上,见众人簇拥而来,忙高兴地打起帘子通报:“老爷、太太们,表姑娘来了!” 丫头擎帘子,雪梅迈过门槛,趋前一步,蹲福:“给大舅母、二舅舅、二舅母请安。”雪梅并未仰观俯察,这是事先有人暗中指点,大家子出来的人要有章法,虽是养尊处优的内眷闺秀也要懂得察言观色,平时要把客气儿话常挂嘴边,和颜悦色的显着老家儿规矩立的好,再则尊崇先贤礼法女人须得柔和,长短不争的尚能兴旺家运且以示大门户自身的美德。 觉罗夫人云鬓间闪着镂空式云纹金镶玉步摇,那身形虽上了年纪但却珠圆玉润的,面皮像是剥了壳子的鸡蛋,连带着眉梢眼角里都透着精细。她一见雪梅便远远地伸着手上来搂在怀里,“我可怜见的孩儿,这阵子叫你受苦了。”在她身后同样也跟来一位珠圆玉润的女妇人,她身上穿着暗红色纹绸蝶恋花大镶边式样的氅袍,立在一旁拿着帕子拭泪,看品貌丰姿必是东府里头的大福晋了。 雪梅一味哭,一味忆起临行前老嬷嬷的话,“这两府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年福晋做姑娘时先是许了人家儿,原是青梅竹马,又是相知的。哪知对方时运不济,东府里的大老爷不给许,当时的老太太又不摆主意,只由得他们坐定。因要承袭太老祖儿的世职只能延在东府里大老爷身上,两府人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心眼子全活动在你额娘身上了!后与的便是你阿玛,他们家业稳固,府上是受过敕造②的,能在承袭的事上说得上话儿,于是两家便互相兜搭起来。即以说定,分派好了吉日你额娘便过了门去,福晋当时千百个不愿意,可不愿意当用吗?还不同那皇帝家的公主似的摊上了和亲的局面。好在姑爷不错,一辈子只对着你额娘一人,事到如今可怎么竟成了这个局面?依我看呐......国家国家,国如此、家亦如此——做女人真难!”这是当年服侍额娘的随身大丫鬟说的,如今已成老嬷嬷了,在家生子里有了花荵,如今又是她的大丫鬟。 “咳咳......”三个女人听到明珠嗽了几声,忙揩抹脸上的泪珠子,话锋一转,觉罗夫人笑盈盈的说:“看咱们娘们就是眼窝子浅,亲外甥女来了这么久也没让座叫喝茶的,净抱在一块儿抹眼泪了。” 他们分宾主依着位次而坐,厅堂中央铺设着红地蓝云宝相花心拜毯,她深深端肃下去行了家礼。明珠面带笑意,坐在黄花黎官帽椅上抬抬手:“自家人勿须多礼,姑娘快请起身。”雪梅踅身被本房的丫鬟让到东边第二张椅子上去坐着。 明珠手中端着青花什锦茶碗,擎着茶盖儿“嘠唥......嘠唥......”撇着茶叶沫子,这声音叫人听起来,真是钻心得磨瘆。 明珠向茶碗里吹了吹气,‘你阿玛曾在病中写了家信,老太太还有我们的意思是将你接了来好方便照应,如今你阿玛已然仙去过伤无益,还望节哀;日后住在家里跟着老太太,二位舅母并兄弟姊妹们,大家相溶一处,和你在家也是一样的,若孤独想家或有委屈苦闷只管说出来,大家给你排解,莫要外道了才是;再则待你及笄之年便好给你许个门第相当的人家婚配,如此也不枉你阿玛的苦心了。” 雪梅听了愈发的审慎,忙福身:“多谢老太太、二舅舅还有两位舅母照拂着。雪梅年甫[fǔ]③豆蔻,若日后哪里失了礼数还请二舅舅和两位舅母容量。” 觉罗夫人敛神点头,“看这孩子多乖巧,也透着灵气,难怪他阿玛视若掌珠。”说着上去携着雪梅的手将她带到大福晋齐佳氏的身边指与道:“这是你东府里的大舅母。”雪梅向大福晋行了万福礼。 齐佳氏忙扶起雪梅上下打量着:“好孩子如今齐整得越发标志了,那年上你额娘带着你到府上来,你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咱们娘几个说你发丝长得稀,冬郎听了不高兴,忙折了时鲜的芙蓉给你簪上,还说什么......‘取芙蓉、胭脂色,与妹簪花作光悦;抬青镜,照个影儿,我家小妹当芙蓉’”大福晋一边掩着帕子笑,一边又说:“后末语啊,你额娘灵机一动拍拍冬郎的脑瓜儿问,‘给你妹妹取小字梦芙可好?’喜得冬郎笑逐颜开的,领着你同他们一般大的孩子耍跑马城④去了。” 大福晋提及冬郎,觉罗夫人珍视独子眼底尽是熠燿和煦的暖意,“冬郎那孩子是个实心的,好不易他盼个伴儿来,难怪整日介稀罕表姑娘了。”话即说完便引得厅堂里一阵嬉笑。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丫鬟通报:“老太太打发人来说,‘天色渐晚,姑娘一路上来恐身子劳累,更怕见了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全凭太太辛苦些照覰着才好,待明儿一早再叫表姑娘过去请安。’” 觉罗夫人道:“知道了,告诉回话的人请老太太宽心。” 觉罗夫人着人拿来绾色氅袍轻轻拢着飘带在前襟上一边打着吉祥结,一边说:“老太太近来身子上不大爽利,一直倒在炕上起不来。前儿个还因想起姑奶奶哭过一场,后又提到表姑娘身世上可怜,这下子里外里主板弓——老太太一个劲儿的哭,劝也劝不住。别的不说老太太年岁大了不可悲恸太过,就是表姑娘明儿去请安也别惹她老人家伤心。” 雪梅颔首应承着,又见那大福晋上前忙说:“原该请你到我那里去坐坐的,可巧你舅舅被派了外差不在家中,待他回来你们再相见吧。” 雪梅蹲一蹲福,应了声“是”。觉罗夫人又派了丫鬟说:“去挪出来四个丫头并两个老妈子派给表姑娘使,再叫小丫头带着表姑娘去林沁西苑瞧瞧,若屋上哪里缺了物什⑤立时补上,那里下房没有的只管着人来取。”当下由小丫鬟引领雪梅及花菍作辞而去。 待她们穿过垂花门来至后苑内,见甬路上用七巧图案的鹅卵石铺墁而成,两边粉垣围沓,嵯峨山石巍巍,竹翠掩映。抬头见前面是一带绿茵圃,远远瞧见有人骑着大白马上串下跳,不时动辄响鞭。 那走在雪梅旁边的小丫头一副嫌恶的表情,“那是匹生马⑥,又蒙了眼,驭它的又是个‘三字经横念’的主儿,表姑娘可莫惹到他。”没走几步只见那马儿脱了僵似的,骑在马上的人见势编排不开,“呜”一声吼着雷,“我过来了——快给爷闪开!踢死了不赔!” 马儿跑得快一路疾驰狂癫,那马蹄子抬得高高的不偏不歪直冲着雪梅踏蹄而来。她暗呼不妙,难不成要做马下亡魂?她咬紧牙关眼前一黑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男子倏忽一闪,将她从马蹄下旋身抱起,那男子膂[lǚ]力⑦出众,脚下轻敛,双手兜搂着她,直旋乾转坤地飞着身子避过了那骑生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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