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花重尘远卷碧烟,凉月趖又西,回首惆怅共人语,惊破一番心处。低语凭栏,密约沉沉,朔风花零落。窗外香绡摧玉寒,恹恹料峭中。 叶赫那拉氏在满清入关之前是富贵已极的望族,如今天下大定,时居京城的叶赫那拉氏的后裔仍方兴未艾,秉承着叶赫老祖儿那股卓然屹立的千古遗风,犹如星星之火,不可向迩。 然而愈是这样的家业,愈是在门第风骨上颇为繁缛。时下,谯鼓一更,明珠府外由远至近缓缓而来一乘藏蓝小轿,走至门前,只听小斯唱喝,“驻轿——”,那轿子应声缓缓而落。 管家安尚仁打了帘子上前相迎,“老爷您回来了。” 明珠从轿中踏出,淡淡地问:“安管家,冬郎可从学里回来了?。” 安管家语噎,方缓缓:“老爷您忘了,今儿学里放书。哥儿像是出去了,尚未回府呢。” 明珠时任弘文院学士,脾气板正性格多虑。听到管家如此说,他脚下一顿,心中鞅鞅似有不乐,“今日大腊,阖家同庆!他不好生陪着老太太又出去作甚?!” 适逢明珠迈过门槛,突从里头跑出个小子恰巧与他迎头相撞,明珠蹙着眉,问他:“闹什么饥荒!你赶着去哪?”唬得小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别说他,是我遣他出去找冬郎!”只见觉罗夫人搭着彦如玉绕过照壁从里面出来,“老爷您说这两个孩子也忒好[hào]玩了些,老太太怕表小姐憋闷,特特儿的点了她爱听的戏,叫我去宅院里请她出来疏散疏散,哪知屋子里竟漆黑一片,那花菍丫头在廊子里坐着,只说姑娘早早睡下了。我心里因着老太太惦念表姑娘,也担心表姑娘因想家心情未免沮丧,便让花菍进屋去叫表姑娘起身,哪成想那丫头支支吾吾似有隐瞒,问极了她才说是跟着冬郎出去瞧戏了。” 明珠最是看中家族门第之风,这当儿正是犯了他心底里的忌,他怒色拂然,对着一众家仆委实不好发作,只得稍稍平息了怒气,“他迄小儿性子便细腻柔软了些,饶是如此依红傍粉,不精课业,我那拉氏绝不容此业障承继祖业!”明珠说罢振振衣袖,扬长而去。 觉罗夫人听了倒抽一口凉气,彦如玉扶着觉罗夫人,宽慰道:“夫人莫急,虽说老爷言语上严厉了些,那心里到底恨铁不成钢,左不过待哥回来申饬几句便罢了。倒是表姑娘那里三灾八难的,十分不过去,若说甚了难免女儿家面皮上薄搁不住;若是轻描淡写的囫囵过去,怕是日后又要生出好些事来,到那时亦无可如何了。” 觉罗夫人拉着彦如玉的手,“还是你想得通透。好歹回去理一理,大家体面些。”踅身向回走,“老爷望子成龙求的是荣耀,若谁在这等事上作梗,他心里一时腻起来,便由不得谁了。” 腊月以里,尽是扬雪纷飞的光景。只是这白毛皓雪来得甚是疏狂,将街衢周边的老树刮的簌簌有声。因是偷溜出去的,事先央了春望等门,他二人转到街角,只见那角门上挂着吉祥灯,虚掩着一条缝儿,连半个人影也未见。 雪梅心下隐隐地犯了嘀咕,“倒真是应了老辈儿的话‘腊月一至,家无虚丁,巷无浪辈’,竟连春望也不知踪影了,该不会是被察觉了?” 听她这么一说,容若也提起心来,“春望向来谨慎,倘或有事惟寻暗号,只是这里并未得见。恐是引人怀疑,与人吃酒去了也未可知。” 雪梅连连摇头,啧的一声,“想是哥子瞧书痴傻了不成?空即是空,空无定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即色是空,即空是色,空中既有,有中既无,如今未见春望,便是暗号。” 这一番理论煞是让容若膛目结舌,他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了不得了!妹子心里入了玄学的道,怕是要夜直翀[g]举①,飞升九霄去么?” 雪梅捂着额头,淡淡一笑,“哪里,大多有造化的,多是白日飞升。” 这大年下无意说起犯忌的话,容若心里有些悒悒的,像是如此青梅竹马两无猜的日子总是有限的,将来她若嫁君郎,我若娶别妇,终是风雨消磨,心字成灰,到那时又不知是怎样的处境了。但只看她眼目流光,微澜潋滟,门簪下的一缕灯光映亮了她那璞玉灼华的面容,又不禁令人一股情驰于心。 雪梅见他呆怔怔地注视着自己,一副事不关己似的,伸着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比划,“哥子不回去么?想什么恁么入神?” 容若一把将她的手攥住,眼光盈盈地看着她,“难不成.....”他很想对她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饶是如此没心没肺,倒搅得他心底里不能再平静了,究竟是要找寻个时机挑明了才好。 雪梅云里雾里不知他再想什么,一副懵然的样子,“哥子怎么了?” “难不成,这样黑的天还让你走路?”说着,牵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肩上,下盘蹲了马步,“上来,哥子背你回去。” 雪梅喜不自胜地迭连点头,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纵身一跃,扑在了容若的背上,她双手一搭将他的颈子环住,“记得儿时哥子总是这样背着我,哥子同珩焱大哥哥耍跑马城,赢的那一个还可以娶萨里甘②,这戏码顽到最末后啊,输的总是珩焱大哥哥,哥子赢了便背着我满处窜,还满处着喊‘我有萨里甘啦,我有萨里甘啦。’虽是儿时的嬉戏,但在当时同认真的一般,心里很是欢喜了一阵呢。” 听到这里容若脚下一顿,他心中惊喜交集,自己心尖上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等同表露了心迹一般。 他哦了声,试探她道:“单只是嬉戏,妹子便欢喜了,若是促成其事呢?” 因着林沁西苑离园子稍近,左拐右转顺着蜿蜒的石子路便进了林沁西苑内宅,他将她放在游廊的石阶上,雪梅手里搓着帕子,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两下里沉默着,倒是有些尴尬得很。 她嗫嚅道:“哥子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想是与我玩笑呢。” 他摇摇头,“非也,我可是认真的!” 雪梅有点懵,他的意思是想和自己好,将来要娶她做萨里甘?夜色昏昏,天幕上不见月亮,只有点点星辰闪布,空气中漾得幽幽一缕微甜,两个人一个飞绪万千,一个浅黛羞涩,手足无措的,心意悄悄,恰似一种红鸾绕。 他清清喉咙,把背脊挺得笔直,益发庄重轩昂,“原觉得寻个好时候和你说正式一些,即是如此,索性挑明了才不至懊悔。”他向前一步,低着头靠近她,“我想娶你进门,做我的萨里甘,你可愿意?” 她心里咚咚直跳,他的脸贴过来,迫得她不由得将头缩得顶深,她脸上隐隐发烫,虽不好意思,但心里早已渗入心田,甚是窃喜。 她手里绞着帕子,咬着嘴唇,慢慢拖着长音:“是,不大正式。” 容若听了喜出望外,“芙儿,你言下之意是愿意的了?好在家里早有恩旨,叶赫那拉氏可请旨指婚,待明儿禀明了阿玛、额娘,再去向皇上讨个恩典咱们的事就算是定了。” 她心里有些恍惚,迄小就觉着他像座大山遇着事儿了可以依靠,如今论到婚嫁之事,心里倒是犹豫,她茕茕孑立,心里没谱,忐忑不安,没人和自己商量,自己的事儿还是自己拿,她迟疑了下,说:“这么急?咱们合该再处处的。” 容若自然懂她的心事儿,点点头道:“你既然有这个担心,合该是让你缓一缓,不过咱们迄小就在一处,你虽是去了许久的南边,各自的品性也是相熟不过了,若是拖得太久只怕是要熬糊了。” 雪梅点点头,容若心里很充实,感觉身上有了责任,有女人指望着他了,他悄悄地伸手拉起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心心相印,似乎两小无猜的感情升华了,可以将终身定下了。 容若把她送进门,在阶下站着,向她挥挥手,“进去吧,好生歇着。” 她推开门,跨了门槛,转身看着他,夜色皎如水,一丝淡淡的夜合花香阵阵飘来,一丝风,缴绕了他长衫,翕然从风。 进了门那挥之不去的缕缕甜蜜如同青烟,久久荡在脑海里,她恍恍惚惚脑子走了神儿,动作却熟悉而连贯,径自剔亮了灯,一打眼便见到觉罗夫人,身正端恪的坐在屋室上首,身畔随侍着彦如玉。 她心头骤跳,感到万分诧异,忙回过神儿来,行万福礼,“芙儿惶恐,不知是舅母到此,还请您见谅。” 觉罗夫人嘴角轻挑,笑道:“是我来得不巧,惊扰了表姑娘,你可别见怪。” 外面雪停了,霎时朔风野大劲且哀啸,院落里的腊梅开得争艳傲骨,又被朔风吹撼,屡屡花叶卷落吹抖,影儿落在纱窗上犹如纸灰飞扬,庄生梦蝶似的,打在窗棂上一声声簌簌辞柯,零落而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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