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原本想自己开车去警局,但是却被警察以不合规矩为理由拒绝了,坚持让她坐警车。印着警徽标志的车门一打开,她被送进去时,周围的病人跟家属以及路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她疑心这就是对方的目的。不知道为什么,沈青隐隐约约觉得那位女警察似乎有些针对她。 这个猜测在她枯坐于审讯室当中半个多小时还没人理会的时候,似乎得到了进一步的论证。好在手机没有被收走。沈青不知道这到底警察想钓鱼还是有规定不需要上交通讯工具,但无论如何,能够趁机看一会儿最新的医学杂志对她来说也是忙里偷闲。 女警沈沐骄站在单面玻璃墙外头瞅了半天,最终败在了复杂晦涩的单词跟图表上,她完全看不懂里面的这位女医生到底在看什么。她在外头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希冀可以看到沈青焦灼甚至崩溃的反应,可是医生大约都是铁石心肠,审讯室里头的这位海归博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人死在面前尚且岿然不动,何况这点儿小阵仗。 沈青看完了一篇相关方向的论文,找到了关键点,又遗憾手边没有纸笔可以供她使用。比起手机,她更喜欢笔记本。房门“嘎吱”了一声,警察在晾了她一个小时之后,终于有空来做笔录了。 “沈青,三十三岁,仁安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医生,医学博士……”沈沐骄念了一大串头衔之后,才开口确认身份,“是吗?” 沈青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礼貌地放下了手上的论文:“我是沈青。” 她的目光过于宁静,似乎身处审讯室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不快的经历。沈沐骄觉得自己没能掌控住这间屋子的主动权,下意识抬高了声音:“请问你跟仁安医院医疗事故受害人关美云是什么关系?” 沈青收回了手机,语气冷淡:“如果警方不能够公正客观地对待这件事,调查一开始就对医务人员持有罪推论态度,那么我想我有权保持沉默。” 外头观看审讯的人传了话进来,女警不得不更改了措辞:“请问你与关美云女士是什么关系?” 沈青没再坚持,只简单回答:“医患关系,关女士曾经在我的门诊就诊,当天收住入病房。” “你既然认为她并非一定需要住院治疗,为什么又将她收住入院?据我们调查所知,你们科室的床位相当紧张。”女警盯着沈青的眼睛,“这里头有什么特别吗?是不是因为关美云的情况可以走单病种临床途径,而你们科室每个月都有指标需要完成?” 沈青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嘲讽:“警官,你的意思是单病种临床途径是上面强行摊派下来的任务?如果是这样,您应该去问上级管理单位,而不是我一个只负责看病的医生。我收住关美云的原因是,她的情况可以住院,而且她本人有住院意愿,因为医保好报销。” 沈沐骄有点坐不住,沉着脸拍了下手中的文件,然后推给沈青:“那么我想请问沈主任,您在明知关美云服用减肥咖啡的情况下,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来避免悲剧的发生?” 沈青摇了摇头:“瘦身咖啡是在关美云死亡之后,我才从她的床头柜里面发现的。” “可你在医患沟通书里头特别提到了减肥咖啡!”沈沐骄盯着沈青的脸,希冀可以从对方的微表情变化中发现她真正的内心波动。然而她失望了,她只看到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医生冷淡的怜悯,似乎在嘲笑她问的问题实在白痴一样。 好在沈青没有当场冷笑出声,相反的,她的语气十分温和:“第一条是饮食教育,胆囊炎胆石症患者通常都是清淡营养饮食,避免烟酒茶咖啡碳酸饮料等辛辣刺激跟油腻。之所以特别提及减肥药,是因为以前在其他医院因为患者私自服用减肥药出过事,我也是防患于未然。” “难不成所有的患者你都要特别问减肥药,然后签字撇清干系?”女警拍了拍手中的纸,上头密密麻麻印了一页的医患沟通书,“难怪病人都见不到医生,原来你们都忙着弄这些去了。这才住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院,病历都能有这么厚!什么事情都要签字。” “规范化记录医疗文书,是医务人员按规章制度办事。至于病历为什么这么厚,签字为什么这样多,是因为医疗纠纷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医务人员除了自我保护外,什么都指望不上。”沈青的手抚摸上了额头,那里的伤口结的痂,还没有来得及脱落,她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半点儿情绪变化,“关美云打扮时髦,体型较为丰满,所以我特别询问了她是否服用减肥药。可惜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说实话。”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沈沐骄不得不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关美云疼痛难忍的时候,你建议使用间苯三酚来解痛,为什么后来却使用了杜.冷.丁呢?” “关美云说间苯三酚对她没效果,只有杜.冷.丁才能制得住。这在临床上并不算奇怪,所以我尊重了患者的意见,在门诊开了一支杜.冷.丁肌注止痛。” 沈沐骄似笑非笑:“什么都是患者要求,患者选择,出了事情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沈青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警察:“您这是在对我进行有罪推论。我严格按照诊疗规范工作,患者有知情同意权。” “你是医生。怎么治病还不是由你来决定?”警察的声音拔高了一些。 沈青扬起了头:“如果您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是我们医务人员治死了关美云,那我想做笔录没有任何意义!” 沈沐骄被她的态度惊了一下,却坚持将剩下的话说完了:“因为你使用了杜.冷.丁,所以你的下级医生在夜班时也同样用了杜.冷.丁。这个错误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间苯三酚也可以发生过敏性休克导致死亡。”沈青平静地看着对方,“这世上没有任何不具备不良反应的灵丹妙药。就连国家政策都有制定失误的时候,警官您凭什么认定医学上不可以发生任何错误?如果您非要把抢救失败定性为错误的话。” 整个审问的过程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沈青被要求不断重复整个诊疗经过,等到她口干舌燥又精疲力尽的时候,警察又递过来纸笔,要求她反复书写了五遍临床处理过程。到了后面,沈青已经疲惫不堪。 “真厉害,沈主任不愧是哈佛出来的博士,记性真好,每一次基本都一模一样。”沈沐骄拿着她的陈述书,翻得纸张哗啦作响。 沈青站起了身,居高临下:“记性不好的人当不了医生,如果你知道医学专业书有多厚,考核有多频繁的话,就不会惊讶了。” 沈沐骄笑了笑,点点头道:“沈主任果然见多识广,进警察局也镇定自若。” “法律难道不是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与人身安全的吗?任何守法公民进警局都会安心的。”沈青微微欠了下身,“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想请问我是否可以走了。” 沈沐骄主动开了审讯室的门,然后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年轻的女警面上闪过了慧黠:“比起沈主任,顾医生实在太过于紧张了,到底是下级医生。” 顾钊的面色不怎么好看,昏黄的灯光下尤其显得憔悴。作为一线班医生,给关美云开医嘱注射杜.冷.丁跟阿托品止痛的人,他承受着更大的心理压力。沈青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把他也带过来调查了。她没看到那晚当班的护士田甜,也许是还没来得及找,也许是问完了已经一早让回去了。 “顾博士紧张是因为你们占用了他的工作时间,他必须得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加班才能完成今天的工作。”沈青抬手看了眼自己的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其实笔录完全可以在半个小时里做完。” 沈沐骄皮笑肉不笑:“辛苦二位大医生配合我们小警察的工作了。” 直到人走了,跟沈沐骄一块儿执勤的男警察才抱怨了一句:“你嫌事儿少啊,折腾死了。” 沈沐骄不甘示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滴水不漏,一点儿把柄都没留下,这正常吗?” “疑邻盗斧,你不能照着自己心里头的画像去确定罪犯。” 沈沐骄摇了摇头:“不对,就是因为她表现得太镇定了才不正常。一般人进了警察局都会不安的。还有,五次陈述书啊,她居然连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 “哈佛的博士啊!你以为谁都能上哈佛吗?” …… 警察之间的争论,沈青自然听不到。警察管押不管送,她车子丢在了医院停车场,想回家也只能看能不能打到车了。 顾钊刚工作,平常上班都是靠地铁,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跟在沈青身后,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声:“沈主任……我……” 沈青停在了路边,晚风吹散了她心头压着的焦灼,她主动安慰了自己的同事:“没事,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我相信法律的尊严不会一次次被践踏。” 顾钊反复回想自己被审讯的过程,忍不住紧张起来。他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写错了什么,然后被揪住小辫子按上罪名。 沈青好笑地看了眼焦灼不安的顾博士,再一次强调:“犯错是人的本性,误诊与漏诊是临床科学技术问题,不等于法律责任。别怕,我们做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我们问心无愧。放松点儿,抽空去看看心理门诊。”她突兀地笑了一下,“好像人死了我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一样,我们的压力有多大,又有谁知道。全世界都知道发生医疗问题后,需要对当事医务人员进行心理疏导,到我们这里就成了喊打喊杀,果然是特色。” 顾钊没有隐瞒:“我这几天都睡不好,我觉得很难受。” “自己调解,去看心理门诊。”沈青抬起头,城市的夜空找不到明亮的星,她只能看到灰暗的混沌,“即使外界漠视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两人商量着要去哪儿吃晚饭。警察局倒是为他们提供了盒饭,只是当时两人都在埋头写交代材料,谁有心情碰盒饭。 顾钊建议:“去吃老火灶吧,医科大老校区后面巷子里头的那家,物美价廉。说不定还能碰上同行说道说道。”除了同为医务人员,谁能理解他们的郁闷。 没等他们叫打车服务,后面先有人喊沈青的名字。她回过头,见着了想跑过来又被陆西硬拉着慢点儿走的筱雅。 “得了吧,抢救的时候还不是要跑断气,瞎讲究什么。”筱雅笑话自己的丈夫太紧张。 陆西一脸无奈:“能讲究的时候尽量讲究点儿。”灯光被晚风吹得发抖,他挡在了妻子上风的方向。远处的高楼背后,是绽放的烟火。 沈青微微笑了,调侃了一句:“怎么从公安局出来啊,你们不会也摊上官司了吧?” 筱雅笑嘻嘻:“不,我是来给警察作证明,证明那个大肚子不是被警察推下楼的。” 沈青挑了下眉毛,表示惊讶:“他们不是有执法记录仪吗?什么还比得上录像有说服力。” “可惜啊。”筱雅脸上的遗憾看上去实在不算真诚,“执法记录仪晃得太厉害了,现场人又多,没有拍到关键性的画面。现在那对夫妻坚持称是警察想推妻子的时候,反手将小三给顶下去了。” 沈青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忍不住反驳:“这反弹的作用力让她自己也滚下了楼?” 筱雅从包里翻出车钥匙给陆西,相当夸张地赞叹:“沈主任真的好聪明噢!原配夫人说警察推了她的胸。” 顾钊正在喝陆西拿给他的矿泉水,闻声呛到了。谢天谢地,幸亏那个警察是女的,否则还不得再加一条警察耍流氓。 车子倒出来了,筱雅坐上了副驾驶座。她下了手术台就被警察招呼过来做笔录了,也没吃饭,准备一块儿去老火灶:“那个小三的孩子剖下来评分不太好,已经转新生儿科住保温箱了。这种人只有从医院诈钱的份,哪里肯自己掏钱。现在已经缠上警察了。” 顾钊忍不住嘲笑:“胆子不小,连警察都敢讹?” “他们怕个屁,都不知道跟警察打过多少次交道了。但凡警察硬一点,他们也不敢吱声。这就是自酿苦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筱雅冷笑,“也让他们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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