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为她的赌气付出了代价,她千辛万苦地挤地铁赶到科里头时,几乎都要交班了。 韩教授换好了白大褂从更衣室里头出来,安慰了她一句:“不要有思想压力,医院会为你做主的。那个,护士长,你上次说的那个眼霜还有吗?给沈医生拿两只过来。” 沈青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黑眼圈,不好解释是她被雷震东给闹的,早上连妆都没来得及化。 护士长没好气:“教授您再收病人进来的话,再好的眼霜都没用,沈主任这就是硬生生被累出来的!你看看这过道里头还有下脚的地方吗?” 韩教授笑呵呵,一点儿也没把护士长的抱怨当回事,早交班的时候还异想天开:“有个事儿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啊。咱们病床不够用,病人都躺在走廊上。这个也不方便控制院感。我的那个主任办公室平常也不怎么能用得上,反正我不是上门诊就是在大办公室里头讨论病例,办公室还有连着的那个杂物间收拾收拾,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平方,起码能摆下五张床。这样走廊上也好走路点儿。” “我反对。”护士长半点要给科主任面子的意思也没有,板着脸严肃地翻起了旧账,“两年前教授您撤了示教室,害得我们同学只能去借肾内科示教室用的时候,也讲多了那十张床,以后走廊就没有加床。你现在看看外头!” 韩教授有点儿尴尬,试图打哈哈:“这不是说明我们科室的医生护士都水平高,病人相信我们嘛。” “现在问题不是缺床,是缺人!”护士长的火气无比大,昨天公安局不仅找了关美云事件当班医生做笔录,她手下的护士也被喊过去了。医患纠纷三天两头有,但进警察局的却没几个。护士长觉得晦气得可以去准备一大桶柚子叶水,将整个科室全都刷洗一遍。她看了一脸没事人模样的韩教授,更是头疼,“主任,您先关心一下昨天公安局的事情,好不?” “那个怕什么。他们说是医疗事故罪就是医疗事故了?外行人说外行话,不懂装懂。”韩教授丁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我还不信,这都能再判出个彭宇案来。这都有罪的话,全天下的医院都可以关门大吉了。沈青,你也不用怕。我们不惹事,绝不怕事!” 沈青摇头:“我不怕,不过我支持护士长的意见,我反对撤主任办公室加床位。现在社会对医生的道德绑架已经够严重了。您撤了办公室,您让其他主任怎么办?人是会被惯坏的,病人会把牺牲看成理所当然。为什么消化内科主任能撤办公室,其他科室为什么不能?您这是把大家架在火上烤。” 韩教授倒没想这么多,一时间没琢磨好该劝服大家同意他的想法。外头的护士站传来了吵嚷声。一位刚实习的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快要哭了的模样:“护士长,不好了,22床的家属要打人。” 办公室里头知道输血事故的人全都变了脸色,韩教授匆忙往护士站走:“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不要对个小姑娘动手。” 22床患者的儿子眼睛猩红,拿着手机正对韩教授,冷笑不已:“我说你们那天怎么紧张兮兮的,我从没见过面的教授都亲自问寒问暖了。不是心虚是什么?我说好端端的输着血为什么突然间就停了,然后一堆人围过来又是测这个又是量那个,原来是你们……要不是这丫头臭显摆,你们诓了我们家有多得意,我还真不晓得!看着我们跟个傻子似的,你们是不是笑死了!” 谈落落在边上抹眼泪,吓得说话都打哆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好了,小伙子!”韩教授年纪虽然不轻,眼神却好的很,一眼就看到了帖子标题《输错血有惊无险,庆幸安全度过》,他叹了口气,“进来说话。” 家属冷笑,一把揪住谈落落:“我进去什么啊,哪个给挂的血,我找哪个。” “小孩子有错也应该找家长,我是这个科的主任,我跟你谈。”韩教授坚持拦在了吓傻了的小护士前头,眼神示意护士长赶紧把人带走。 “我不找你!我找她!”患者儿子失了目标,手指头直直戳着沈青,声音掩不住愤怒,“沈主任,我相信你才问你,你是怎么说的?我当时还怪我自己想多了!” 沈青张了张嘴巴,却找不到措辞,最终只能无言以对。 “好了,我们谈。”韩教授连哄带劝的,总算在自己的研究生帮助下,把人带进办公室里头。 另一边的治疗室,门合上了,谈落落被一群老师围着,抽抽噎噎交代了事情经过。因为22床的病人输错血以后情况很稳定,她昨晚没忍住,在一直用的医学APP上发了帖子说了事情经过。她的本意是让大家引以为戒,千万不要认为在大医院里头,有这么多人把关,还会出现血型搞错了这种低级错误。 “我没说名字,我把所有信息都隐藏了。”谈落落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带教老师,“田老师,我真没有。” 护士长简直快要被气晕过去了。这孩子怎么脑袋缺根筋啊!这种事哪里能够拿出去说。 “那里头的用户都是医生护士,我看有很多老师分享自己临床上碰到的病案,我也想分享经验。”谈落落后悔得要命,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抓了个正着。 “你承认了?”护士长绝望地看着谈落落,再见到她的用户头像时,更是想直接拍死这孩子算了。用个美图秀秀画了猫胡子猫耳朵有个屁用,她一眼就能认出谈落落的脸!还猫呢!画成猪头都侮辱了猪的智商! 22床老爷子的家属原本就怀疑输血出现了问题。今天一早,他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谈落落在某个著名医学网站上发的帖子。即使小姑娘隐去了患者的真实信息,但整个诊疗过程只要是经历过此事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哪有不火冒三丈的道理。 护士长恨铁不成钢。直到科里头开会宣布这件事的处罚决定,她还忍不住点谈落落的额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驽呢?” 韩教授面罩寒霜,难得拍了桌子:“好了!说个孩子有什么用?你们这些老师呢?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你们自己心里头没数?我已经跟医务处通过气了,这件事,所有经手的人全部扣除一个月工资。今年的先进一律不考虑。记住这个教训,多少人都是毁在麻痹大意上的。我是科主任,我没把科里管好,我也负连带责任。” 一整间办公室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护士长红了眼睛:“我不是舍不得一个月工资,我也不是诉苦。可为什么会出错啊?对,是我们没有严格执行操作流程。可教授您看看外头,我们有多少住院病人?忙不是出错的理由,可忙能增大出错的概率!走流程要时间是不是?这么多人,早上光挂水,治疗班就能直接忙到中午。我们总共多少护士?我们每天来多少病人?实习护士也要带教老师看着才能操作啊!科里头挤成什么样了?抬进来这么多病床,挤得连中午打个盹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旁边的主管护师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她别难过。护士长的委屈找到了出口,索性哭出了声。 韩教授有些尴尬,不晓得该怎么劝女同志,只能徒劳地安慰:“大家的难处我都理解。” 大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护工探进头来问:“韩教授,您想撤办公室改病房的事情,后勤的张主任问定下来没有。” “改什么改!”护士长的怒气一下子膨胀开来,大声吼道,“是不是还没都累死不算完啊,非得累死了才干净!” 韩教授摆摆手,示意被吓到了的工勤师傅:“没事,就把东西搬出来。” 护士长立刻瞪大了眼,扯下了护士帽掼在桌上:“再加床的话,这护士长我不当了,谁乐意谁当去!” “哎,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急,你听我说完。”韩教授被当众将了一军又不能发火,只能继续吩咐工勤师傅,“然后搬架子床进来,办公室跟杂物间分别是男女值班宿舍,中午给你们地方睡觉。” 护士长被噎到了,打起嗝来差点儿止不住,却还是嘟囔了一句:“说的好像谁有空睡觉似的。” 沈青悄无声息地出了办公室的门。胃镜室主任的心绞痛迟迟没有缓解的意思,心内科已经结合生化检测报告考虑是心梗了,要收他住院。一个萝卜一个坑,胃镜室撑到了下午实在扛不住了,只得打电话过来求援。 今晚是沈青的二线夜班。按照科里头的排班习惯,她下午休息。因为胃镜只能由主治以上职称的医生单独操作,二线班不忙的时候能够有觉睡。算来算去,科里头唯一能够出去支援的人手只有沈青。 拐角的配药室里头,谈落落正哭着跟老师说对不起,全是她的错,都怪她不好。她摸着眼泪看到了沈青,立刻冲上来道歉,是她害了老师们,都是她没脑子。 沈青没办法接受谈落落的道歉。这个小姑娘是《皇帝的新装》里头唯一说了真话的小孩。她在为什么道歉?难道是她造成了输血事故吗?沈青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一句:“别哭了,以后小心点。” 小心点什么?是小心别犯错还是犯了错以后要小心隐瞒?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沈青逃一样地离开了病区,她害怕谈落落问她的时候,她会无言以对。她总是头痛病人对医生的不信任,可是她和她的同行们真的什么时候都值得信任吗?他们真的不会隐瞒,不会欺骗病人吗?这样的他们,又怎么能够要求病人毫无保留的信任? 楼梯里只有她的脚步声,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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