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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浅,正是乍暖还寒。  颜青画早上起来,发现今日里竟有薄雨,淅淅沥沥浸湿了门前的鹅卵石小路。  她洗漱完毕,披上还没收起来的藕荷色比甲,对着水盆里的清水束发。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得很,没得铜镜用,只得这样将就一二。  她简单在头上挽了个圆髻,用一柄还算雕琢精细的梅花木簪挽住长发,便取出一盒与这灰暗土屋十分不相称的青花小瓷盒,旋开用手指轻轻在里面点了一下。    一点点朱红的胭脂染红指尖,给昏暗的屋里带来一抹难得的亮色。  颜青画低下头,仔细在水盆里看自己的脸。  她其实长得很漂亮,黛眉弯弯,杏眼微双,高深的鼻梁之下是朱红的朱唇,如果不细看,怎么也是个万里挑一的窈窕佳人。    只可惜水波荡漾里一道指宽的疤痕缀在眉心,生生破了一张好皮相。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用胭脂盖住疤痕,这才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她又是那个平和的女先生了。    她把胭脂仔细收好,这才动身去小厨房里准备早膳。  说是早膳,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去年村里饥荒,给不了她足数束脩,她实在没办法去县里当了母亲早年的陪嫁手钏,才勉强让撑过又一年。    黄土葺的小厨房低矮空旷,米缸成了水缸,只在灶台下的小瓮里存了些玉米高粱小米等粗粮,眼看这刚开春的时候,瓮里的就连这点粮食也所剩无几,颗粒分明。  颜青画叹了口气,总归家里就她一个人,好歹吃些野菜芋头也能果腹。    她不太舍得现在就把小米吃了,便冒着雨去外面菜地里掐了两大把青菜,回来洗洗就着前一晚剩下的渣粥煮菜汤。  说是渣粥,里面也就有点玉米渣的味道,汤水清亮得仿佛能照人,实在不像是能吃饱的样子。    灶膛里的火很快就升起来,驱散了屋里的寒意。  颜丹青呆呆看着膛火,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去小杏山上一趟,好歹弄些土山芋和小南瓜,味道确实不好吃,但不会饿肚子。    等吃完没滋没味又不抗饿的菜粥,颜丹青瞧外面已经停了雨,便去后院小菜地里拾掇作物。  因为菜种不好买,所以小菜地里的菜种类不多,除了最好养活的小白菜和小葱,剩下也就是黄瓜、空心菜、胡萝卜和茄子。她以前还种过芋头和玉米,不过这些不好侍弄,便放弃了。    她一个人,实在没那么多力气。  等地里忙完,金乌也从云朵里露出头,隐隐散出春日里的暖意。  颜青画回屋把自己收拾干净,取了珍藏在衣柜里的三字经,带上油纸伞出了门。    她家在杏花村最靠小杏山边缘,左邻右舍都离得很远,一路走来村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空城一般。  路上总能碰到废弃的屋舍,连年干旱和战争耗尽了这个村子的命,原本百余户的人口骤减,到了如今天盛十三年,已只剩二十一户人家了。    村中男人们许多都被征兵离家,一年一岁,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村子里也就剩些老弱妇孺,加上颜丹青这个女户,也不过五十八人。  好不容易行至村中央的大榕树旁,她才觉得重又活了过来。    几个瘦骨嶙峋的娃娃坐大榕树下,正乖乖等待他们的“先生”来讲课。  颜青画快走几步,她细微地扬了扬嘴角,让自己瞧起来和蔼一些。  “早晨好。”她笑着说。    一阵带着泥土潮气的风儿吹过,送来她圆润清亮的声音。  她天生一把好嗓子,幼时父亲教她读书,每每听她背诵经文总要笑着赞她:“画儿实在适合做教书先生,听这音儿都不好意思不去读书。”    几个小萝卜头从石凳上蹦下来,规规矩矩给她行礼:“先生早。”  颜青画挥手叫他们坐下,自己则把一块颜色青黑的石板架在早就准备在那的石头底座上,从旁边的罐子里用木条沾了些生灰。    村子里条件艰苦,要不是老村长眼光卓绝,孩子们连字怕都没得认识。  颜青画没有翻开那本珍贵的三字经,而是把它摆在石凳上,叫孩子们都能看见那本书。  她捏着木棍,开始在石板上写字。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石板很小,也不过就写这几个字便满了,她写完回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教他们读。  村里的孩童一共就这八个了,五男三女,一个个高矮不一,却都瘦的可怜。  天不慈,最难熬的便是孩子。    坐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娃娃,她年纪最小,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颜青画刚读完两遍,她就跟着磕磕绊绊背诵了下来。  “红丫真聪明,背的很好。”颜青画笑着夸她。    红丫羞赧地低下了头,穿着草鞋的小脚在石凳上搓了两下,没吭一声。  坐她旁边的高个男娃是村长的孙子,浓眉大眼很是开朗,闻言就去推红丫:“先生夸你呢。”  红丫这才细声细语道:“谢谢先生。”    颜青画又瞧了瞧他:“平子是哥哥,更要好好读书。”  王三平用力点点头,大声答:“知道了先生。”  颜青画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是好好读书,又有什么出路?  她自己很迷茫,不知道为何村长叫她给村里的孩子们教书,她没有其他营生,只当村长可怜她无依无靠,给她一条活路。  然而教到现在,她却越发喜欢上这一份差事来。    老村长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若不是村子里青壮都不在,他也不能这么大岁数还在任上。  他这会儿正跟其他村民下地回来,路过榕树便远远望了一眼,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跟在他身后的男男女女一共三十来人,女人居多,男人大多腿脚不太方便,一看便是当时征兵被刷下来的。    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见了这景儿,不由笑道:“还是老村长心慈,不仅能有人帮着管娃娃们,还能叫颜丫头有口饭吃。”  这年月能生活便很不易,天灾不断,朝廷不仁,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还说什么读书识字出人头地?    只老村长当年坚持,村民们又确实喜欢这小姑娘,才成事。  他听了那大嫂的话,黝黑的脸上满满都是愁容:“娃娃们本就吃不饱饭,再没个念想,还怎么长大。”    他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深刻,许多村民都没怎么听懂,少数听懂了的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村里人口少地多,按理说怎么也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只连年大旱,地里打的那些粮食都交了税,落到他们自己身上就只能对付过日子,不要说存下什么银钱,就连家底都要搭进去了。    老村长一看这样不行,便把全村人都叫到一处,想统一处理田口。  按地的肥度来区分,上等水田都种水稻,下等田地就多种些玉米高粱,如果交了税还能有余,便按人头平分,总能叫全村人都挨过去。    颜青画家里就剩下她一个,还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那细细瘦瘦的样子仿佛风都能吹跑,念在她父兄当年无偿给村里人教书帮忙,村民们也都不想去难为她一个孤女,这才有了如今这份“先生”差事来。    只那份束脩,便是村人们都愿意匀给她,她也实在不好意思多要。  村民们待会儿还要去山上挖野菜,正想回家喝口水再集合,却不料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一队声势浩大的人马由远及近,村路上扬起的尘土仿佛是地上冒的烟,迷了人的眼。    老村长脸色一变,眉心的沟壑更深,他低声迅速吩咐:“不好,是山匪来了,赶紧带着娃娃躲进家中。”  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村民们还愣在原地没动,那一堆人高马大的队伍便到了跟前。    矮脚马上骑着十来个精壮汉子,各个都气势磅礴,为首的那个留着络腮胡子,一双漆黑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不是等闲之辈。  老村长心里一凛,手上的镰刀都要捏不住,险些掉到地上。  他们杏花村位于梧桐镇,镇西北处有一条连绵山脉,名为雁荡山。    这些年朝廷酷吏压榨百姓,天灾人祸不断,好多人为了不被强征充当大头兵,便落草为寇成了山匪。  雁荡山上也有一支山匪,是梧桐镇里的常客。    那些地主和贪官们都被他们洗劫过,百姓们虽然心里害怕,实在也觉得痛快。  只雁荡山离这里并不近,杏花村也不是去镇上的必经之路,这是老村长头一次碰到他们。    他深吸两口气,正想上前问问匪首有何要事,就听马背上的高大男子沉声道:“这小娘子忒是美。”  老村长狠狠一哆嗦,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好看到榕树旁笑着给娃娃们读书的少女。    一阵暖风拂过,还能听到她字正腔圆的清润嗓音:“谁要背得最好学得最快,先生就把这本书借给谁回去看几天,好不好?”  榕树那离村口不远不近,只颜青画聚精会神,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老村长紧紧捏着镰刀,凑上去刚要说话,却被匪首挥手制止了话音。  那匪首牵着马,不紧不慢踱步到榕树前,低头瞧着她。  颜青画这才发现有外人来,刚一抬头,一下子撞进那双璨若星河的眼眸。    她微微一愣:“你……”  匪首翻身下马,欺身向前,死死盯着颜青画。  二十年来,头一次见到这么合心意的姑娘。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天仙,只眉心那一点朱砂仿佛天灯,一下子就钻进他心里头去。  弄得他心里怪痒痒的,一股莫名的邪火窜上心头。    他咧嘴冲颜青画笑笑,一脸络腮胡看着十分渗人,回头大手一挥:“兄弟们,这妞儿老子看上了,给老子绑回去当压寨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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