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的老村长姓赵,平子大名叫赵平,取的平安健康之意。 在他的记忆里,八岁以前的人生确实和了名字,是的的确确的平安喜乐。 可那一年之后父亲和小叔都被征兵离开,从此以后家里就少了欢笑,他依旧顽强地成长着,却再没有小时候那么顽皮。 身前给自己顶天立地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他一个,要用瘦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 他已经成了母亲和爷爷奶奶的希望。 连年征兵,剩下的男娃娃们大多都很自觉,平子如今也不过十二岁,却能从杏花村一路走过来,走了两个多时辰。 十几里山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披星戴月满身寒意,却一刻都没停下。 “这怎么办?”颜青画回头看了一眼荣桀,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却还是需要荣桀说那一句话。 这个节骨眼上老村长叫亲孙子过来请人,恐怕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荣桀跟邹凯对视一眼,沉声道:“石头你带上平子,先去小店村跟张大哥说一声,然后就上山通知兄弟们,先修出几栋竹楼来,急着住。” 叫石头的少年纵马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已经脱力的平子:“会不会骑马?” 平子摇摇头,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石头冲他咧嘴一笑:“没事,哥带你骑,你安心,有大当家在,就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平子闭上眼睛,终于放松下来。 荣桀站在原地看着这群过命交情的兄弟们,沉声道:“别的话不多说,这算是我的家事,愿意过去帮忙的,我荣桀真心实意感谢,不愿意去的也无事,要麻烦你们回寨子帮忙建楼。” 在他们山寨,荣桀一向不强迫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 可这些兄弟也都不是孬种,听了他这话就都喊起来:“大当家这就不对了,您跟大嫂的事也是弟兄们的事,这事没跑。” 这些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汉子,却用行动表明义气两个字最深的涵义。 荣桀扶着颜青画上马,双腿一夹,飞快往杏花村疾驰而去。 他身后,跟了所有一起下山的兄弟,除了石头,一个都没少。 颜青画白着脸,心中焦急村子里的事,也不太适应剧烈奔跑的马儿,这会儿整个人软软靠在荣桀怀中,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她心里头热乎乎的,既感谢他,又感谢他们。 耳边是男人强有力的心跳,脸颊是微凉的春风,颜青画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回到第一次他带她上山那一天。 那一日他们刚认识,她儿戏一般跟他回山,当夜两人就成了亲。 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知道发几句海枯石烂的誓,却会认真跟她说:“以后有我在。” 她的命运在一夕间改变了。 兄长走后,她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要不是有父亲一直开导她,恐怕她都熬不到长大成人。 可是后来父亲也没了,她有一口没一口的捱日子,舍不得村子里帮助过自己的叔叔婶婶,放心不下自己教过的小学生们,才一个人撑到今天。 这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乱世里,她曾经一直都很迷茫,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直到上了山,见到了山寨里面乐观开朗的人们,她才隐约有点烟火气。 她跟他们也不过就认识几日罢了,今日杏花村有难,荣桀当机立断就要赶去帮忙,而这般兄弟们也毫不含糊,一起奔扑而来。 颜青画深深吸了口气,凌冽的风灌进喉咙里,叫她不由自主咳嗽两声。 荣桀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风凉,你捂住嘴,仔细胃疼。” 颜青画接过,把帕子轻轻捂在口鼻处。 那上面只有清静的皂角香味,一看就是刚洗干净的,一点异味都无。 颜青画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荣桀太过沉稳,她也渐渐不再慌乱,整个人冷静下来。 军吏再如何厉害,也绝对不敢碰启越山的这些山匪,能保住杏花村的百姓最好,保不住…… 颜青画皱起眉头,不敢深想下去。 往日里顾忌马儿吃力,他们要一个时辰才到杏花村,而今日实在有些着急,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赶到了。 正巧昨日是休息日,山寨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到了杏花村口的时候竟没一个疲倦的,都是精神矍铄坐在马背上,一双双虎眸盯着村里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人瞧。 那几个官吏正耀武扬威,其中一个三十来岁贼眉鼠眼的官吏正扯着方婶子家的儿媳,一不注意就要摸腰上去。 方婶子家这个儿媳是当年逃难来的杏花村,方婶子看她可怜,便领回家当女儿养,她自小跟方婶子的独子方大梁感情深厚,十来岁就成了亲,哪怕方大梁已经被征兵三年未归,她也依旧说着等她家大梁回来,两个人一定要赶紧抱个孩子这样的话。 这年景,最不缺孤苦伶仃的女人。 方婶子家一个男人都没了,官吏就可着这样人家欺负。 那小媳妇也是性子烈,被那官吏这样拉扯,一边躲一边喊:“今日我就是死也要留在杏花村,你们这些狗|日的等着,等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们。” 她这话说得太狠了,那个拉着她的官吏不由打了个哆嗦,手上一松,就被她挣脱开来。 小媳妇这会儿见母亲被推搡在旁边,急得两眼是泪,她脑子一片空白,一头往那大榕树上撞过去。 荣桀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跟前,就看到那守护杏花村百年的榕树上血迹斑斑,沾满了鲜红的血。 方婶子发了狠一般踹开扯着她的官吏,一下扑到小媳妇跟前,扯下衣袖就要捂她额头。 “秀儿,你可不能有事,叫娘可怎么活。”好强了一辈子的方婶子,这一下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都似疯了。 另一名身穿深绿色官服的官吏却慢条斯理开口:“死了也得拉走,真是不识好歹,给你们脸了。” 老村长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手里都拿着铁锹锄头,就要冲上来跟官吏拼命。 “慢着!”荣桀他们赶到了。 气势汹汹的山匪一出场就能镇住旁人,那个贼眉鼠眼的官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荣桀一脚踹开,飞出去老远才跌落,趴在地上直接吐了血。 “不是个东西,”荣桀冷冷道,“我看你们还想抢谁!?” 几个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慢条斯理说话那官吏上前一步,吊着三角眼冷笑:“怎么,你们雁荡山的山匪,还管到杏花村来了?” 他腰上挂着军牌,一看就是军吏,跟镇里那些不入流的小官吏有本质区别,瞧着就不像是个怕事的人。 不过,敢在大当家面前这么嚣张的人,除了脑子不好的,就是嫌命太长。 荣桀冷笑道:“这年月,就是军吏,也不能上百姓家里强抢民女吧?” 那军吏还真是个硬茬,听了这话直接从腰间取出告书,轻声慢语读起来:“皇天有名,天佑我陈……以束发男儿人数不足为根,或征适龄女子入伍也当得宜,婚否不论,年龄适宽……” “她是不是适龄女子?这位……大当家,”他一字一顿说,“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在场除了他,剩下的梧桐镇官吏都吓成鹌鹑,被踹倒在地的那个更是恨不得不存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军吏是外省人,这一次被派到溪岭征兵,对梧桐镇的情况很不熟悉。 在他看来,哪怕是山匪也不敢动他这个从九品军需官。 颜青画这会儿正帮方秀儿止血,见她应当能缓过来,还轻声安慰了方婶子几句。 听了这话,颜青画便冷声道:“《陈律·与军书》里有言,非是战时,独子不征,女子不欺。” “这位官爷,”颜青画强压怒意,继续道,“您这份告书,我有理由怀疑是假的。” 陈律是两百年前的开国高武帝所设,百年来几经修改,整体核心却从未变过。 尤其以《与军书》为例子,其中以独子不能被征召入伍,女子不可被士兵欺辱为开头,直接说了征兵的规则。 然而时至今日,皇族凋敝,朝野动荡,朝廷律法已几近荒废。 方大梁当年明明作为方婶子的独子,家里唯一的男丁,也被强制拉走,至今杳无音信。 那位军吏眯起眼睛瞧了一眼颜青画,三角眼在她眉间的额妆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哦,小姐竟瞧过陈律?” 他这一眼太过猥琐,颜青画身上汗毛竖起,不由皱起眉头。 他们说话的功夫,村子外面就围了小二十人的队伍,瞧瞧他们手里的长矛和身上的军服,一眼就能看出是军户出身的正规军。 这些理应在汉阳关保家卫国的军士们,这会儿却在穷苦的山村欺凌百姓。 颜青画抬起头,认真看了一眼荣桀。 荣桀依旧高高骑在马上,他眼睛比平日里更黑,也显得更凌厉。 只是他的表情,叫颜青画实在陌生。 他淡淡看着那军吏,面上不悲不喜,同平日里的爽朗大方截然不同。 颜青画只觉得心里突突之跳,就听荣桀问:“所以今日,你想在杏花村带走谁?” 那军吏带了一小队人来,心里有底,也很嚣张,他翻开手里的名录,还很得意地冲荣桀晃了晃。 “方秀儿、颜青画、赵平、张春丫、赵大毛……”几个名字说出来,就连一贯老实的杏花村百姓也都满面愤慨。 这里面除了十来岁的男娃娃,剩下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有嫁了人的,也有没嫁人的。 这简直是要斩草除根,不给村子一点活路。 荣桀听到颜青画的名字,眼神更深,他握紧手里的马鞭,居高临下看着那军吏:“你大概不太知道梧桐镇的情况。” 颜青画只听他淡淡说道。 “这镇子里,一直都是老子说一不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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