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房子建得快,上午他们下山时连竹子都没伐,现在一看几栋竹屋的一层地基已经打完了。 这一天来回颠簸,又不习惯骑快马,颜青画回来就不太舒服,晚膳都没用便睡下了。 荣桀给她带了点米汤放在卧室里,然后便去帮着兄弟们造房子。 冯思远如今也是坐三望四的人了,又是个白面书生,这会儿跟在一边也不过就是打杂,做不了挥汗如雨的苦力。 见荣桀来了,他上来说:“知道今天有大事,我就下山跟张大哥商量了一下。他说两个村都有至少十几户已经绝户,田地也有余,若是杏花村真能搬来,便叫着全村人一起帮忙收拾,要不然肯定会耽误春种。” 荣桀颔首,低声道:“多谢。” 冯思远笑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胡须:“大当家见外了。” 山寨里两个读书人,叶向北外向,一直管着外账。冯思远年纪大也更沉稳,便一直打理内务,他是和气先生,寨子里的少年们都很喜欢他。 荣桀见他认真在那砍竹子,犹豫片刻,便说:“青画最近查了书,说是有法子增加梯田的亩产,你跟向北若是有空,还是一起商议商议才好。” 冯思远眼睛一亮。 读书人最珍惜书本,奈何梧桐镇原本就是个穷乡僻壤,荣桀他们下山办事时特地帮两人搜刮过书,也没找到什么值得细品的珍本。 “这几日看来,夫人确实是真心留在咱们山寨,观其品性,一看便是大家出身,言谈举止都很不凡。” 荣桀顿了顿,垂下眼眸没说话。 颜青画是什么样的品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冯思远抬头看着远处青山,夕阳余晖诡谲,染红了沉沉暮色。 “这年月,是咱们委屈夫人了。”冯思远叹了口气。 荣桀手里工作不停,思绪却飘得很远。 看到颜青画家里那几箱子书,他便渐渐清醒过来,若不是世道艰难,颜青画这般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定不能这样简简单单嫁给他。 他自己几斤几两,心里头明白着的。 他一个屠户家的儿子,大字不识几个,如今又落草为寇,实实在在委屈了姑娘家。 冯思远心思细腻,见大当家难得有些低落,不由心里头好笑。 倒是没想到,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有一天也会担心自己配不上媳妇呢。 “大当家,你年纪轻轻就带着咱们寨子过得丰衣足食,比许多世家儿郎都要强得多。”冯思远轻声道,“原是什么出身、识不识字又有什么要紧的?最关键是我瞧夫人都没在意这个,你便也不用太往心里去。” 荣桀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还不够。”冯思远听他轻声回了一句。 次日颜青画醒来时,荣桀还未醒,她静静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让疲累的四肢恢复活力。 她原是想让荣桀多睡一会儿,结果自己肚子不争气,刚醒来就咕噜噜乱叫。 荣桀一下子惊醒,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一个猛子起身下床,去桌上看那碗米汤。 “昨天带回来的,还能吃,你去洗漱吧,我给你热热。” 倒是颜青画还傻愣愣躺在床上,见他急匆匆披上外衫便下了楼,不由轻声笑了。 这人真是,好得过分了。 颜青画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顿觉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大腿内侧火辣辣得疼,动一下都难。 她昨天已经上过药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可刚一上山就病两次,她也不好意思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颜青画挣扎着下了床,磨磨蹭蹭去漱口净面,然后就坐在外间里直喘气。 真的太疼了,也不知道荣桀他们的皮肉都是怎么生的,见天骑马都没见腿疼。 荣桀端着热好的米汤上来,小心翼翼递给她,然后就坐在她身边皱眉头:“今日没什么事,你就在家休息休息,杏花村那边的事你不用操心,向北跟阿凯会负责从中联络,不会出乱子。” 颜青画抿了抿嘴唇,没讲话。 荣桀跟她认识不到十日,因为足够细心,多少是有些了解她的。 这姑娘好强,不愿意成为拖累,上了山就拼命干活,一丝一毫都不松懈。 可她在荣桀眼里还只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又是读书人,刚学骑马都会很难受,真不用这般勉强自己。 他想了想温声道:“咱们寨子没那么多规矩,地里活有人做,外面事有人管,在我这里你身体更要紧,先养好了,才能更好为寨子出力不是?” “你不用总是那么着急,那么紧张,这里已经是你的家了。” 颜青画低下头去。 荣桀抬抬手,他一张俊颜莫名红了,脑子里前思后想的,最终还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颜青画没抵抗。 “骑马是门学问,我刚学的时候也这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好呢。” 他不是个特别啰嗦的人,只每每面对她,身上所有的温柔都要溢满出来,他不由自主就会唠叨。 身在异乡,难免不忐忑。 对于山寨来说,她一个刚“嫁”过来的媳妇,确实还只是个外人。 若不是荣桀对她态度自然亲切,她可能会更小心谨慎,不会这么早就把家里的书都搬过来。 因为她能感受到荣桀对她的用心,对她的爱护。 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喝着米汤:“那我就在家里休息,等好了一定先学会骑马。” 荣桀笑笑,心里畅快起来。 今天寨子里还有事,荣桀见她乖乖答应留在家里,这才松了口气出门去。 颜青画磨磨蹭蹭挪到书桌边,打算先把最近自己思考的事都记下来,然后一件一件同寨子里的人商议,慢慢执行。 她刚写了几条,就听到敲门声。 顾瑶兰拎着篮子上来,还没见着人就先听到音儿:“你看看你们家大当家的,还没吃饭就催着我来送,怕你饿着呢。” 颜青画到底也是小女儿心肠,一听这个心里头就甜,面上却还要嘴硬:“你就不怕我饿着?” 顾瑶兰噗得就笑了。 她自己也还没吃,带了两碗荞麦面疙瘩、几个芋头和一小碟八宝咸菜,便算是两个人的朝食了。 颜青画这会儿站起来都难,同顾瑶兰也算是熟悉,便也没那么客气,收拾好书桌叫她把碗摆上。 面疙瘩里有不少的小青菜,还滴了香油,闻起来香喷喷的,叫颜青画肚子又叫。 “你昨日就没吃,大当家还担心你又病了。”顾瑶兰担忧道。 颜青画面上微红,喝了一口菜汤,香浓的滋味滑过喉咙,暖暖烘着心房。 “瑶兰你会骑马吗?”颜青画问。 “我会的,那时候也是学了好久才能顺利小跑起来。”顾瑶兰笑着说,“你不用担心,大当家骑术了得,咱们寨子里的矮脚马比寻常的枣红马更好,你学会了就知道了。” 说起矮脚马,颜青画心里头却有诸多疑点。 她迟疑片刻还是问:“这矮脚马,可不是咱们大陈的品种。” 这话说得含蓄极了,鲜卑以矮脚马闻名天下,若非他们手里有成群的矮脚马作为战马,在跟大陈的这几年交锋里早就落了下乘。 矮脚马个头比大陈特有的枣红马小,腿短韧性强,吃得少跑得快,可以说是非常优良的战马。 因为有它们的存在,鲜卑的骑兵一直所向披靡,大陈的步兵哪怕数量以几倍多之,也不可能每次都大获全胜。 顾瑶兰沉默片刻,见她没有其他意思,这才道:“这些矮脚马我上山前便有了,我那时候问过叶哥,他讲说是早年老当家去洛水买来的。” 他们山寨依山而建,上下极为不便,大陈本地的枣红马腿上力气小一些,爬山困难,因此老当家就动了心思,也不知怎么地就从洛水买了几十匹矮脚马。 这一批矮脚马里还有十几匹母马,雷鸣和雷强两人的爹是养马好手,仔仔细细把这个小马群养活下来,如今新生的小马儿也渐渐长大,寨子里弟兄们越来越多,马儿也依旧够用。 颜青画微微皱眉,心里头落了这个事,面上却不显。 顾瑶兰一看就就不知原委,再问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休息的这几天颜青画一门心思写她的策书,几乎把寨子里面临的问题都想了一遍,甚至还来回翻看书本,态度相当认真。 荣桀每天回家时都能看到她在书桌前聚精会神,也不由跟着安静下来。 杏花村的村民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搬家,大小店村的村民们帮着他们收拾荒废的屋舍和田地,一时间村里人声鼎沸,好一番欢喜景象。 自从天盛十年之后,他们还没这么热闹过。 等颜青画腿脚利索一些,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搬家”已经落到尾声,村民们都是实在的庄稼人,家里能住人就赶紧着耕地插秧,赶着日子把地里事都忙完了。 颜青画现在还下不了山,却也尽自己所能帮着大小店村重新编了户籍册子,镇使现在不敢为难山匪们,叶向北领着几个兄弟往衙门走一趟过场,这迁村的事便算办成。 三月落定,四月始来,转眼便是清明。 颜青画在山寨待了半个月,好似真的成了“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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