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桀实在没想到,当颜青画取出盒子里的地图时,他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大抵因为听过她讲儿时回忆,从那饱含怀念语气的只字片语里,隐约形成了岳父光明伟岸的形象。 在荣桀心里,岳父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家。 所以颜青画手里能有整个大陈的堪舆图,他只微愣片刻就回过神来,并未显得特别惊讶,甚至凑过来仔细端详。 颜青画轻声细语道:“父亲年轻时只游历过北蒙、衡原与东江,其余各地是根据国子监馆藏藏书推测,大致轮廓应该没有太大出入。” 荣桀俯下身体,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端详。 他不识字,可却看得懂图。 在北蒙、衡原的位置上,山川地貌和县镇名称还算完善,中都和顺天更是详尽,若不是地图太小,恐怕岳父都能把整个都城的堪舆图都画出。 距离中都越远的地方堪舆图上就越发潦草,大多只有大致的地形走势,县镇也零零散散勉强标注几个,剩下的多为空白。 荣桀微微叹了口气:“若是太平盛世,只怕岳父会游历各地,领略中原大好河山,把这幅图完善详尽。” 他甚至都不知岳父如何出身,单凭这样一张图和颜青画平日里的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 这回换颜青画愣住,好一会儿才笑道:“若是爹爹还在,只怕要很喜欢你这个女婿呢。” 真是懂他。 荣桀脸上微微泛红,借着烛光遮掩没叫颜青画看见,却指着云州的位置说:“这里是云州?” 颜青画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她好奇问。 荣桀笑笑,叫她把地图仔细收拾好,夜里烛火危险,他怕毁了这样独一无二的珍宝。 等两人坐回桌边,荣桀才带着回忆开口:“我早同你讲过,小时候家在怀远县开肉铺。” 颜青画给他续上水,没讲话。 荣桀慢慢说:“那时候巷子里有个老书店,进出都是读书人,你也知道咱们大陈的读书人多金贵,平头老百姓很少有人去惹他们。” “看店的老先生无儿无女,因为喜欢吃我家的肉,便跟我熟悉起来,”荣桀语气里仿佛带着和煦的春风,“兴许是因为喜欢我,便时常带着我在书店里玩,隔三差五便读书给我听。” 大陈重文轻武,能在县里开书店的,最起码得有秀才功名在身。 只要能在县学挂个廪生的名头,那每月的廪米就有不少,若是在县学再谋个职位,养活一家都不成问题。 老先生手里的书都是县学里没有的,是以书店生意一直很好,学生们借他店里的书抄,都要按日子给租金。 老先生就好一口东坡肉,荣桀小时候就很机灵,手脚勤快又有下厨天赋,每次去给老先生送肉就顺便给他把肉炖上,总能换些糖瓜回去哄娘亲和妹妹开心。 “那时候我家里条件尚可,父亲问我想不想读书,我实在不耐烦去学堂,便也没强求。” 荣桀笑笑:“倒是老先生可能觉得我就这么混账着长大太可惜,每每同人辩论,总要带上我旁听。” 难怪他明明不认识几个字却能出口成章,训斥手下时有条不紊,丝毫不见粗鲁。 “老先生什么书都看,上到稗官野史,下到儿女情长,有时候给我讲大陈的风土人情,又有时候要拉着我说怎么酿酒,总之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荣桀同老先生亦师亦友,算是忘年交,回忆起他来,就连英朗的面容也软和下来,仿佛还沉浸在儿时巷子里嬉戏打闹的美梦中。 “我没给他交过一天束脩,却被他尽心尽力教养长大,若是没有他,便也没如今的我。” 从他的描述里,颜青画脑海中渐渐回忆起一个人来。 她迟疑片刻,问:“老先生,是不是姓孟?” 荣桀顿时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自己媳妇无所不知,难道还真是神仙下凡不成? 颜青画努力从幼时的回忆里翻找,试图找寻到那个无关紧要的夏日午后。 “我想起来了!”她眼睛一亮,兴奋地看向荣桀。 大抵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情态,荣桀目光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和风细雨:“想起什么了?” 颜青画紧紧闭上眼,复又睁开,她边回忆边说:“我们家是天盛元年搬过杏花村的,那会儿我才五岁,倒是哥哥已经八岁了,已经开始帮家里下地干活。” “那一年……那一年好像是天盛五年,对,我记得那一日是哥哥九岁生日过后,父亲说要去县里见一位旧友,就领着我们出了门。” 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实在记不清当日零碎细节,却能回忆起桂花糖甜蜜滋味。 “我记得那个小巷子,巷子口有个糖果铺子,里面的桂花糖很甜,父亲还给我买了一大块,叫我回来以后吃了许久。” 荣桀手上一抖,差点把水洒出来。 “那是果儿居,你确实来过!”荣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似万千灯火于夜空点亮,叫人仔细看去便会迷失其中。 大概他们谁都没能想到,原来以为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在儿时回忆里,曾经去过同一个地方,吃过同一家的糖。 也不知当年的两个孩子,有没有擦肩而过的缘分。 桂花糖的滋味又蔓延上来,颜青画看着他笑,眼睛里也似染上光,细细碎碎,实在难以熄灭。 “那糖真的好吃。” 荣桀傻兮兮笑了一会儿,小声告诉她:“我跑他们家瞧过怎么做,回头桂花开了,做给你吃。” “好。” 颜青画又回忆一会儿,才勉强从纷乱的记忆力找出关于孟老先生的只言片语:“我记得父亲说过,孟老先生是爷爷的同窗,早年一起就读于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是大陈最著名的学院,举国各地的名臣大儒皆出自这里。 颜青画清晰知道自己出身,所以连带着也对孟老先生产生了一丝疑惑:“他为何要隐居在这样一个贫困的小县城里?” 荣桀愣了一下,也跟着回忆起来。 有一年冬天老先生病了,他急的天天都去看望,明明只有八九岁的年纪,却知道细心照顾人。 端茶倒水,送医问药,虽无一丝血缘,却也有难以割舍的情分。 他记得老先生曾感叹:“若是孙儿还在,也同你一般大小,就是不知有没有你这般贴心孝顺。” 颜青画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先帝晚年……听信谗言,曾有几位大儒先生接连下狱,祸及子孙。” 荣桀心里一紧,那种说不出的难过弥漫上来,对老先生的思念也翻涌上来,难以消弭。 颜青画拍拍他的手,声音很轻:“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是,翻年过去,开春时老先生便仙逝了。” 颜青画叹了口气。 “其实也好,没见着江山成了这样。” 无论她父亲也好,孟老先生也好,这些忧国忧民的先生们都已早早亡故,尘归尘土归土,再不用见这糟心的世道。 晚上聊得太深,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荣桀见颜青画情绪不高,便道:“你先去洗漱吧,剩下的事咱们回屋谈。” 颜青画点点头,等她洗漱回屋,便看到温热的水壶已经放在床边,被褥都已经铺好,荣桀正在收拾衣裳。 他这两天下地干活,衣服又有些磨损,颜青画也不跟他见外,叫他脱下来给自己缝补。 荣桀里面没穿里衣,死活不肯脱,红着脸在那磨叽半天,非要“洗干净再补”。 颜青画狠狠瞪他一眼:“快给我。” 荣桀这才背过身去,扭扭捏捏脱下短褐,飞一般跑走了。 屋里昏昏暗暗的,什么都瞧不清楚,也不知这大老爷们别扭个什么劲。 她用绣花针挑了挑蜡烛灯芯,凑在那仔细缝补。 虽说手艺勉勉强强,胜在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就补完了。 荣桀换了一身干净短褐出来,见她已经叠好衣裳放在一边,这才凑过来吹熄蜡烛。 “多谢。” 黑暗里,颜青画翻了个谁都看不见的白眼。 “就会跟我瞎客气。” 荣桀嘿嘿笑笑。 黑夜给了人最坚强的护盾,颜青画这会儿比刚才放松的多,因为整个山寨都很安静,她声音也很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我们现在除了这一班弟兄,什么都没有。” 荣桀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压低声音回:“之前同他们几个谈过,要紧的是铁器和马匹。” 他们没有任何作战武器,也没有多余的战马,要想自立为王谈何容易。 颜青画这一天脑子都没闲着,这会儿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有些困顿,她含含糊糊说:“回头我再翻翻书,看看哪里有矿藏,若是真要起事,只能先从这里下手。” 荣桀眼睛一亮。 颜青画虽然只是个普通农女,仿佛只比旁人多读了些书,实际上她的胸襟和气魄,许多寻常男子都不曾有。 荣桀这会儿生出些壮志豪情来,心里还在感叹“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顿时觉得美滋滋的。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起刚才叫她念念不忘的桂花糖来。 “也不知当年巷子里匆匆经过,是否曾相见不识?” 颜青画已经要睡着了,听他这话,嘴角略微扬起,仿佛那块桂花糖含在嘴里,甜在心中。 “你猜呢?” 等了许久,她都没有等到荣桀的回答,在将要沉入梦乡的那一刻,听到他轻声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猜不出来,却希望真的曾经见过你。” 于是颜青画便也安然入睡,做了一个桂花糖味道的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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