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近来十分热闹,春暖四月,嫁娶皆宜。 程家家宅里一派热闹,喜庆的灯笼从大门挂到深院,回廊红俏俏一片,夺目出彩。 他由廊前走过,满地炮仗碎屑,红衣束带飞扬,眉目俊秀,与这昭然的喜气浑然相衬。 只一双清明好看的眸子里,不见半点欢喜,亦无半分温情。 “白庵。”程老夫人站在门口向他招手,露出慈爱的笑,“快过来,大家都等着新郎官喝酒呢。” 堂里闹哄哄,他在廊前站了半晌,方迈步进去。 这一进去,便是热酒暖话遍身走过,伴着欢喜事,似乎能把一颗被寒风腌了数月的心给熨贴回来。 他端起酒,唇角缓缓勾起,仰脖一饮而尽。 余生不过几十春秋,无他欢喜,也能熬尽白头。 一转身,八年也不过弹指瞬间。 *** 八年后,徽州府。 鱼安好奇的走在大街上,粉白裙子衬的她越发娇小可爱,眉眼纯然乖巧,乌黑的发上垂下几缕藤花,随着步伐在耳后轻轻晃荡。 她小跑到一个卖烧饼的铺子前,手腕上银铃作响,好奇的直眨眼。 约莫是觉得这姑娘好玩的紧,那商贩一边手脚利落的往炉里贴饼,一边笑着问她,“姑娘可要买饼?我们家的烧饼是徽州府里人人夸赞的老手艺,好吃的勒。” 一听他说好吃,鱼安顿时双眼放光,猛地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容眠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等她,云纹烫金广袖服,衣白如雪,纤尘不染。 大街上人来人往,七嘴八舌的声音吵闹不绝,他眉眼间多了抹不易察觉的烦躁,见她看过来,容眠直接瞪过去,凶巴巴的说道:“看什么看,没钱,不许吃。” 仙人可幻化人间纸币,他并非没有银钱,只是这个小胖子一路走过来都在吃,嘴就没停过,他十分怀疑再吃下去小胖子的肚子要撑破了。 听到不给她买,小姑娘的嘴瘪了瘪,一副马上要哭的模样。 “就买一个好不好?”鱼安竖起一个白嫩嫩的手指跟他商量。 容眠站在那里冲她呲牙笑,笑的阴恻恻,“不好,过来。” 鱼安吸了吸鼻子,眼睛里瞬间蓄起眼泪,可怜巴巴的绞手指,“你不给我买我就要哭了啊,我真的要哭啦……” 容眠:“……” 一旁的商贩看不下去了,见小姑娘可爱又可怜,憨厚的笑道:“没事,不难过哈,我请你吃,想要吃个多大的?” 鱼安瞪大眼睛,一脸惊喜又感动的看着商贩,“伯伯你人真好。” 容眠嘁一声。 鱼安继续说道:“伯伯,我要一个跟他脸一样大的烧饼。” 她头也不回,手却一点不含糊的指向他。 容眠:“……” 他到底是为什么一时脑抽答应跟着下凡? 商贩乐呵呵的揉了面团,两下一拉扯,往上均匀的撒芝麻,再往锅炉里一贴,不一会儿便用铁钩子把烙好的烧饼勾出来,他递给鱼安,笑道:“吃吧,当心烫嘴。” 鱼安心满意足的捧着烧饼走过来,小鼻子不停地耸动,闻着芝麻香激动的脸都红了,“哇啊哇啊,好香好香,你要不要吃?” 她眼睛亮晶晶的,把油纸包着的烧饼递到他面前。 容眠嗤一声,那神情就差把嫌弃写在脸上了,“我堂堂仙界上三天殿下,岂会吃这凡间俗……唔……” 鱼安乐滋滋的小口咬着饼,还不忘撕下一块塞进聒噪的某位殿下嘴里堵住他的嘴。 “喏,给你尝一口,是不是特别香特别好吃?” 被迫塞了一嘴的容眠:“……” 鱼安边走边吃,嚼着满嘴的食物香气,脚步欢快的差点蹦起来。 从未见过吃东西能吃的原地跺脚和狂跳的上三天殿下震惊了。 从未被人如此粗暴对待的上三天殿下僵化了。 这东西有那么好吃?比上三天的仙果奇珍还好吃? 这臭丫头胆子这么肥,连他老虎的嘴都敢碰! 震惊到麻木的殿下木着脸无意识的嚼了嚼嘴里的烧饼。 “容眠,容眠,怎么样,是不是好好吃?”鱼安又蹦回来,抱着烧饼一脸期待的看着他,红润微翘的嘴角还粘着一个白芝麻粒。 容眠吃着嘴里的食物,表情风云变幻。 好像……还真的……挺好吃的…… 不过,殿下眼神一睨,开始算账—— “我的脸很大?” “不给你买就哭给我看?” “不吃还硬往我嘴里塞,嗯?” 容眠一边算账一边冷笑,冷气嗖嗖的,吓得鱼安鼓着腮帮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他瞧着这副傻模样,拿过她手里的烧饼不客气的咬一口,嘴里仍不肯闲下来,“胆子越来越大了嘛,谁惯的你?” 还真的挺好吃,上三天殿下心里啧啧两声。 “???”懵了半天的鱼安眨了眨眼,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怀里,出离愤怒了,“容、眠、你、还、我、烧、饼!” 容眠回头,倾城一笑,不忘得瑟的晃了晃手里的烧饼,“不还,上面写你名字了?” “老板给我的,你想吃自己买去。”鱼安怒哼,跑过来要夺回自己的食物。 “小气鬼。”容眠闲闲的举高胳膊,故意又咬了一口,逗她,“被我咬过的烧饼就是我的了,放弃吧小矮子。” 鱼安够不着烧饼,气的够呛,直接抱住他手腕踮脚一口咬上去。 “……” 容眠盯着自己手腕上咬出来的一圈整齐牙印,满脸错愕的去看罪魁祸首,“鱼灯灯你属狗的?本殿下金贵的手腕上一圈你的小狗牙,你……” “好了嘛,你吃我的烧饼,我咬你一口,咱俩扯平了,别这么小气嘛,走吧走吧。” 鱼安笑眯眯的抢回自己的烧饼,瞬间又变回那个乖巧柔顺的模样,她很是高兴的拉着容眠的袖子往前走。 容眠黑着脸抽回自己的袖子,手指勾着小矮子的衣领将她扯回来,冷笑着抬起被咬的手腕在她衣袖上擦了擦,“小矮子我记住你了,这一咬之仇本殿下迟早会报。” 鱼安瞅着他白皙手腕上亮晶晶的口水印子莫名有些心虚,她挺了挺胸脯,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殿下你真的是太幼稚了,连草哥儿都知道做人记恩不记仇,这样才能幸福快乐,你怎么能一直惦记着报仇呢,这样你会不幸福不快乐的。” 容眠气的就差七窍生烟了,闻言冲她露出扭曲一笑,磨牙森森,“本殿下不是人,是……” “我知道。”她满足的咬了口烧饼,随口附和道。 “……”容眠抚了抚胸口,气笑了,“本殿下不是人,是上三天的神,你这个小胖子是不是嫌自己活了四百年活腻味了?信不信我一个手指头把你扔到八荒那个鬼地方去?” “信啊。”鱼安一脸正直的看着他,“我知道你很厉害的,是上三天的殿下嘛……” 容眠哼一声,“算你有点眼光。” 鱼安撇撇嘴,摊手,“我活了四百岁,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上三天仙使,本事不大,吹牛皮倒是一顶一,真是厉害死了。” “……” 鱼安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刀子插的不够狠,又补充一句,“还有啊,你比我多活了一千多岁,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千五百多年,你是怎么努力把自己一直活在仙使这个仙阶上的呢?一定很不容易吧。” “……”容眠的脸色精彩纷呈,他想捏死这个小胖子。 “鱼灯灯啊……”他缓了缓脸色,甚至还拍了拍鱼安的脑袋,一脸欣慰的说道:“你这脑袋瓜子怎么这么聪明呢,真的是聪明绝顶啊,你这聪明脑袋下三天怕是快装不下了,要不要来我们上三天混口饭吃吧。” 鱼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一个小小的仙使,也就比我的仙阶高那么一点点,就不怕我上去以后抢了你的饭碗吗?我才不要去呢,我可喜欢我的花草园了。” 容眠嘁一声,目光一转终于想起这一趟下凡的正事,问她:“鱼灯灯,先别吃了,快点把你园子里跑走的玩意儿找回来。” 鱼安毫不担心,“就在这徽州府里啊,寻着气味找过去总能找到的。” 两个人说说走走,沿着青巷扶柳一路踏去,行至一方家宅前时,鱼安终是停了下来。 “到了。”鱼安啃完最后一口烧饼,心满意足的拍去手上芝麻粒,指着上面的匾额说道:“这家人姓程呢,我家园子里的花木躲这里来了。” 容眠没说话,他目光深深地看着程家紧闭的大门 半天,他眼神忽地一凛,神色肃穆,“这家……在请人作法。” “啊?”鱼安傻愣愣的看着他,“作什么法啊?” 容眠手抄进袖子里,眸光云淡风轻的扫视一圈,笑了,“人间作法,无非好坏两种,要么驱邪避祸,要么为己害人,这家的小孩子魂魄被勾走了一半,请道士作法把魂魄牵回来。” “吓死我了。”鱼安拍着胸脯说道:“我还以为他们把我的花木当作妖怪要作法收了呢。” “小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这作法真的有用吗?”鱼安瞪圆眼睛十分好奇。 容眠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勾唇浪荡一笑,“小胖子,请时时刻刻记住你是个神仙,哪怕是个低阶的小仙,也不要辱没了我们仙家的风范。这点小把戏要是都看不出来……” 他话锋一转,先前的严肃和嫌弃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戏谑,“这点小把戏要是都看不出来,以后哪个仙家敢娶你,娶回家一发现,除了吃就是睡,嘴皮利索爱顶嘴,能使唤别人绝不自己动手,花草园充沛的灵气怎地养了你这一身的懒骨头。” 鱼安嘟起嘴,不乐意道:“好歹我们也是仙友,你能不能对我一个女孩子说话温柔点、客气点?” 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吗?非要夹枪带棒的刺激她吗? 容眠一乐,“咱俩谁跟谁啊,客气多见外啊。” “……” 两个人正站在门口拌着嘴,眼前这紧闭的程家忽地‘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里的人和门外的人面面相觑。 一名左手执符纸右手拿木剑的道人从门里走出来,神神叨叨的在门前走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割符割和尚,祸害自己当;疾速归家去,独自守桥梁。” 说罢,他眯着眼睛缝打量站在台阶下的二人,眼里精光一闪,捻着胡须说道:“这二人哪里来的,还不快快撵了去,站在这里冲撞大门,挡着你们小少爷回家了。” 鱼安和容眠:“……” 这真是……好大一盆狗血泼下来。 鱼安瞅着道人的短眉鼠目,被他这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忍不住扑哧一声,嘴角扬了起来,声音娇俏,“你这神棍又是哪里来的,竟在这里忽悠人。” 容眠更是一针见血,“气息散乱修为皆无,内腑空虚四肢无力,嘴倒是挺能说。” 身上半点功德金光都没有,还敢收了钱在这里招摇撞骗。 门内众人一惊,道人更是面色一变。 “休得胡言,本道乃云苍山山岐道人嫡传大弟子,尔等煞气深重,站在这里是何居心,还敢口出狂言辱我道门,简直岂有此理。”那个道人一脸愤怒的说道。 容眠拍手鼓掌,被这番歪理说的心花怒放,他笑的直颤,捣了捣鱼安的胳膊,说道:“哎,你听见了吗,他说我们岂有此理,哈哈哈真的是岂有此理啊哈哈哈。” 鱼安一脸认真的憋笑,“嗯,他还说我们两个煞气深重。” 自打出生便是神仙的两位当下笑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门口闹哄哄一片,许多人过来围看,怒喝声、大笑声、还有窃窃私语吵嚷一片。 一盏茶过后,聚在门口和不远处看戏的众人,终是看见程家大门彻底打开,程家家主走了出来。 他身材高大脚步沉稳,面容隽逸又带着一股温雅的沉稳,目光缓缓扫了一圈,落在台阶下两个人身上,神色一顿。 “何道长。”程白庵抱着孩子转身去看道人,唇边含着礼貌疏离的笑意,“此番有劳道长为小儿救治,道长费心,银钱已为道长备好,家中酒席也已准备,望道长莫要推辞,晚饭便留下与我们一起吃吧。” 道人面上作难,皱着眉似是在思考什么,半晌,道人一笑,朝程白庵拱手道:“如此,便有劳程老爷了。” 说完,由程家的家仆领着朝饭厅走去。 程白庵目光转向鱼安和容眠,鱼安率先开口,“我闻到你家饭菜香味啦,感觉好好吃,我能不能去你家吃饭?” 程白庵顿了顿,浅笑道:“二位若是不嫌弃,也来家里吃饭吧。” 鱼安笑眯眯的点头,“好哇,程老爷你真是个大好人。” 容眠一脸黑线,“是不是别人给你东西吃就是好人了?你做人能不能有点原则?” “不能,小仙女不用讲原则。”她乐呵呵的跟着程白庵进去了。 进了门,三人走着回廊上,鱼安看了看趴在程白庵怀里睡着的小男孩,笑的眯起眼,“程老爷,那个道人来你家做什么啊?” 她本来想直接说那个道人是骗子,但是怕吓到面前的人。 程白庵领着人绕过一道回廊,半晌,低声道:“无事,我儿近来嗜睡,精神恹恹,祖母说是丢了魂,找道长过来叫魂。” 鱼安哦了一声,“那程老爷你相信这个吗?” “不信。”程白庵回答的毫不犹豫,他垂下眼,目光温柔的注视着怀里的孩童,“可也无法,禾儿近日的确有些不大对劲,吃了几日药也不见起效,我很担心。” 鱼安跟容眠对视一眼,鱼安笑道:“小少爷肯定会没事的,不过我有点好奇,那个道人用了什么法子来叫魂呢?” 这一次,程白庵沉默的更久,他似乎是真的不相信这个,以至于压根没记住似的,思考了半天才回复他们。 他说:“据说是在黄纸上用朱砂写下禾儿的姓名,一张塞进红布口袋放在禾儿的枕头底下,一张烧灰用水冲服,如此,即可。” 容眠听他说完,便是一声嗤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程白庵侧眸看他一眼,眉眼浅淡,“我没信,黄纸没有放到禾儿枕头底下,也没有给他喝,这种东西,说不定真会害死人。” 容眠讶异的看他一眼。 鱼安咬了咬手指,纳闷,“既然不信,为何还请那个道人过来作法?” 程白庵便道:“祖母相信。徽州府南边这段日子在搭建一座桥,搭桥需要……” 他说着,忽地就顿住,而后叹了口气,才道:“老人们都说,建一座桥,要想这座桥能通人行走,桥底下必须要有顶桥梁的魂,祖母说禾儿魂魄被他们勾去顶了桥梁,要是不叫回来,禾儿就没了。” “爹爹……”怀里的小儿适时不安的叫了一声,小手揪紧了父亲的衣领,眼睛没有睁开,声音绵软无力,听的人心疼。 “禾儿别怕,爹爹在这里。”程白庵抱着他轻声的哄,将小儿发悸的不安给抚平下去。 容眠看了眼不远处的饭厅,勾出一个邪肆的笑,“程老爷若是信我,等这顿饭吃完,便让那个道人收拾东西走人,你儿子的问题,我帮你解决。” 鱼安和程白庵皆满目诧异的看着他。 “你会治病?”鱼安瞪大眼睛问道。 容眠笑容里多了抹自信,他觑了鱼安一眼,悠闲自在的说道:“别的不说,若论抓魂,目前还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程白庵听了容眠的话,也没有当场应下,只是给两人安排了席位,便抱着昏睡的小孩去了后堂。 等人一走,鱼安急吼吼的就问道:“你真的会抓魂?不是,我的意思是,程老爷的儿子真的是丢了魂?” 容眠点头,端起酒喝了一口,“这个孩子八字太轻,魂魄很容易离体,放心,我刚才握着小孩的手试探了一下,他离体的那缕魂魄还在徽州府内,正好你园子里跑出去的那玩意儿也在这府里,留下来看看。” 鱼安松了口气,“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要学那个道人开始招摇撞骗了呢,不是就好,话说你为什么会抓魂,上三天的仙使还要懂得这个?” 容眠嗤笑,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栗子,“本殿下小时候顽皮,没事就爱在四海八荒里乱窜,抓的魂多了去了,一抓一个准。” “不是跟进来要吃饭么,快吃吧。” 容眠把一盘子红烧肉推到她面前,成功的吸引了鱼安全部注意力,见她终于闭嘴开吃,容眠啧啧两声,自顾自开始斟酒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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