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父皇回宫之后,便将自己圈在御珍殿内。宫里人多嘴杂,蜚短流长。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人言可畏,只是一句话就能让人的心,碎的七零八落。因此,御珍殿内也只留下了从前未出阁时的两个贴身宫女。 闲暇无事,见阳光甚好,我便打算将衣服拿出去过个太阳,除下潮气。却在打开衣柜里之后,僵立半晌,从前所有的衣服都叠的整整齐齐,那叠衣服的手法是乳娘特有的,锦衣襦裙都是我平日穿的那样,搭配好叠成一套一套的。 眼眶瞬间湿润,此时的乳娘,她应该正在家乡,与家人团聚,安逸的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 我摸着那些衣服,轻声嗫嚅道,乳娘,你一定过得好!宣姜以后也会过得好。 我正沉思,侍女茹莲推门而入,缓步上前,告诉我说王后来了。 我有些头疼,十几日的功夫,她便一共来了六趟,可以说是隔一日来一次,从前隔一个月也不见她来。谈话时也总觉得她的眼神里,有种剥掘我心事的快意。 我迎了上去,给她请安,她露出温慈的笑容,拖起我的手,说,“母后今日一个人来,没有仪仗,本就是母女俩来闲话家常的,宣姜也无需多礼! 我也回笑道,“宣姜要多谢母后才是,一个人在御珍殿呆久了,也盼着能有个说说话的人!” 她拍了拍我的手,露出怜悯,叹着气道,“你父王倒也真是的,他也没有勤来看你!” “母后这就是怪错父王了,父王每日都有来看宣姜,不过是待的时间短促些,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走了。” “听说这几日战况危急,他都忙的废寝忘食了,居然还想着来看看你,你比我可好多了,我时常备好膳食去看他,他都来不及吃,更别提来我金华殿坐坐了。” 我讪笑道,“母后你这话里,意思可够酸的,难不成你在跟宣姜吃醋。” 她也故作唉声叹气的样子,道“这我哪敢呢,结发夫妻哪里比得的上他心头的一块肉啊!”说笑之余,我的脑中却闪过父王忧虑的神色,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了,“母后,你知不知道战况怎么样了?” 她也愁闷起来,“你王叔已经带兵赶去援军了,这场战争怕是不可避免了。晋国早已视齐国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除之这个后快,十几年来也一直蠢蠢欲动。然而畏忌齐国国力强厚不敢轻举妄动,便四处散播谣言,说若是让齐国继续做大,他日必定吞象之势。燕国害怕齐国实力逐渐扩大,身为邻国惶惶不安之下,便答应与晋国联手攻齐,而鲁国虽然想作壁上观,却在晋国的咄咄逼人之下,也借兵五百乘伐齐。” 我不安起来,三国联军之势,齐国的确岌岌可危,就算我大齐兵多将广打赢这场仗了,那也是元气大伤,防不胜防的是,大有黄雀在后者。 王后长叹一气,“错就错在,我们没有早一步审时度势,先人一步,笼络邦交,如今让晋国将四面的国家都联合起来抗齐国。如今只剩齐国西南边的宋国,和西北面的卫国,还处于中立之势。若是是你那大好姻缘能成,我们也不至于势单力薄......” 我垂下了头,父王已经如此忧烦了,还不忘记来照看我,他今日再来,我一定要好好给他捏捏肩。 王后看到我忧心的样子,赶忙掩着自己的嘴,尴尬的笑着,“你看我这嘴巴,怎么乱说话呢,一不小心戳中宣姜你的伤心事,都怪母后......” 我笑着摇摇头,“不是,母后多虑了,宣姜只是在忧父王之所忧!” 她往外张望了一下,“我还得太傅那儿,看看承褚做的功课最近学得怎么样了!” 我送她出去后,便卧在榻上陷入沉思,小桌上的铜炉燃起幽幽的龙脑香,在这香味儿的弥漫下,心情缓松了些,脑子放空之后,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梦,依旧是如所有的夜晚一样,反复重现那些不堪回首的场面,卫王面目狰狞,我手无足措的大声哭喊,卫蓟面容冷清的无视而过...... 我在梦魇中挣扎着,一大声喊叫,“不要!”竟然将自己喊醒了过来。 睁眼时看见父王就坐在一旁,他拾起袖子,动作轻缓的擦着我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我紧绷的神经缓松下来,细细的喘气。 “宣姜,又做噩梦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父王双眼,面容倦怠的样子,有些心疼。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他垂下头,忽而嗤笑一声,“怪父王无能!” 我握紧父王的手,觉得自己又添乱了,却不知该措何辞安慰。 他抬起头,宽大的手抚上我的后项,然后定神看着我,“父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今日就终结你的这场噩梦!” 听到这话时,我有片刻不解,仔细环视,我才看到一旁抱剑而立的岐风。我翻然醒悟,试探性的问他,“你,带回卫王了?” 岐风薄唇微提,淡淡一笑,“公主请随我来!” 在引领之下,我来到一座荒废的宫苑前,有两个兵卫守在门前,兵卫看见父王来正要跪地行礼,父王却一扬手,不耐烦的免了这些繁礼。 “里面的人醒了没有!”父王问。 “方才醒了,喊闹了一会儿,估计是累了,这会又睡了过去!” “开门!” 老旧的门打开,发出难听的“咯吱”声,一片光扫进这黑冷的屋子,尘埃扬起在阳光里。我一眼就看见卫王那苍老的身躯,他躺在地上,半身斜靠在柱子上,手脚被束,黑布蒙着双眼,一动不动,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是他已经死了。 然而,他嘴角还在衔流着口水,微微起伏着的胸口也都说明着他还活着,那一瞬间,我想离开逃离这间屋子。 我的身体,曾经濡满这恶心的口水,这干老的身躯,曾匍匐在我的身上,......胃里一阵翻腾,干呕起来。 父王抚顺着我的背,急切的问道,“宣姜你没事吧!” 我在难受的干呕之下,哭了起来,“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到他!”我魔征般,慌张的扶着门,要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岐风提手将我抓了回来,他眉头蹙的很紧,不解的看着我,深邃的眼神里像是有抹失望。可我依旧不管不顾,扑向父王哀求道,“父王,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看到父王快要妥协之际,头顶忽然炸开岐风的声音,“难道你要害怕一辈子吗!” 我怔住。 他拽着我走到屏风后面,然后扶着我的肩,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忽而转威为笑,“不要辜负我用性命换来的这个让你报仇的机会,从今往后,他只有怕你的份儿!” 我慌张不安地看向一侧的父王,他收敛了心疼的神色,也鼓励地点了点头。 我坐在织锦的屏风后,透着纱布看见岐风用剑戳着他的身体。卫王从疼痛中大叫着惊醒了过来。 “谁,谁!到底是谁!”他惊慌的身体向四周滚动起来,嘴里胡乱嚷嚷着,“你们到底是何人?竟敢掳寡人!!!” 父王的嘴角露出轻蔑的笑,一把扯下他眼前的黑布,一道强光直射,他挤了挤眼睛,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身影,仔细看清楚面孔后,卫王一屁股跌倒在地,“齐.......齐王!!!” 父王冷笑道:“卫王这是怎么了,见到我有什么好惊怕的!” “只是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与齐王见面!”卫王慌慌张张的解释着。“不知道齐王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你不知道?”父王眯起双眼逼视着他,又道,“卫王居然不知道,用你手里的剑告诉他,所为何事!” “诺!”岐风走上前去,面无表情动作麻利的一剑挥过,眨眼的功夫,卫王右手的食指断落滚地。 卫王惊痛的大叫起来,伏地□□,失控地大声骂道,“齐王!你岂能如此霸蛮......寡人好歹是卫国之主...你竟礼于厮!!!” 父王疑惑道“无礼?我正是行礼尚往来之礼啊,你个老不休,色胆包天居然连我的女儿也敢欺凌!岐风,剣给我,方才你下手太快,他似乎不大疼的样子!” 见父王接过剑时,卫王忽然扑倒在父王的脚下,连连叩首求饶,声音瑟瑟发抖“齐王..齐王......饶命!饶命啊!这一切都是周上卿出的主意,是他跟我说公主国色天香,是他安排的整个计划,是他说齐王不会听到消息怪罪于我.......齐王饶命,饶命啊——!!!”他居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么说来,这都是怪卫王你听了不该听的话才酿成此错?” “没错,都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周上卿的错,怂恿寡人,齐王你放我回去,我一定会将周上卿送来让你惩办的!” 没等他的话说完父王的剑已经从他的头顶滑下,滑落至他的右耳。“不该听的都听了,你这样的耳朵留着也没有用了。”说完,父王手上的剑一点一点的往下割去,卫王痛的在地上打滚,却被岐风踩紧身体,卫王疼的撕心裂肺的大喊,眼眶盈血像要爆裂出来。 我捂着着耳朵蹲在地上,心里却说不出是复仇的快慰还是陷入更加可怕的漩涡中。 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卫王抱着头,血从他的手中渗了出来。 “饶命.....饶命...!”他像条狗一样拉着父王的衣角,跪地求饶,形容枯槁,狼狈不堪。 父王一脚踹开他,他又扑了上来,“齐王....齐王,无论怎么说我和宣姜公主都已经结成了夫妻之缘,我..我就是你的女婿啊,对.....我是你的女婿啊,我们是翁婿啊!” “翁婿?你竟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父王嗤笑,他将卫王的头狠狠的踩在脚下。 躲在后面的我,使劲的抓着自己的手,尖锐的指甲划得左手的手臂血肉模糊,那样的痛楚,却依旧掩盖不了,卫王那句话所给我的刺痛。 “无论怎么说我和宣姜公主都已经结成了夫妻之缘........” “无论怎么说我和宣姜公主都已经结成了夫妻之缘........” “无论怎么说我和宣姜公主都已经结成了夫妻之缘.........” 那样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越转越快,我敲着快要裂开的脑袋,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眼前一黑。 待我微有知觉的时候,我依旧置身于自己殿内的榻上,一阵艾草的味道袭来,茹莲正在床前为我熏着艾灸,一旁的岐风见我醒来了,无表情的脸,露出瞬间的欣喜之色,“你终于醒来了!” 我坐直了身子,看着给我熏艾草的茹莲,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公主你在睡梦中一直喊着头疼,奴婢从前见过御医这么伺候过有頭疾的主子,想着您熏疗一下能减轻些痛楚!” “御医一会儿就来!”岐风补充道。 “父王呢?”我问。 岐风的扭过头去,却难掩忧色,“前线传来加急快报,恐怕是战况危急!” 我开始内疚自责,父王已经为战事烦透了,却还要为我忧心。 “那卫王,被父王杀了吗?” 岐风摇了摇头,“大王看你失控,便让我又蒙住卫王的眼睛,抱了你回来。” 听见他还没死,心里五味杂陈,倒忘了自己究竟是想让他死,还是怕他就这么死了。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文姜公主,微臣见礼!” 文姜???我仔细伸耳细听,却听到外面一阵跺脚娇嗔的声音,待御医进了寝宫,我问他方才在外面发生了何事。 他也是一脸困惑,“微臣来的时候看到文姜公主站在门口,便上去给她行礼问安,谁知道这竟然惹得公主不高兴的跑开了。” 岐风竟然一阵呵呵大笑,一瞬间我以为自看错了呢,自从见他起,他的脸上不说是冷若冰霜,也能说是淡无表情。 还在犯糊涂的张御医问道,“微臣是哪里做的不对了吗?” “你让她丢脸了!”岐风笑着道。 这话说的张御医一阵哆嗦,“老臣,老臣愚笨,不是有意冒犯文姜公主的,还望宣姜公主你帮微臣说说话呀!” 我轻笑着点了点头,伸出右手,让他给我号脉。 “看来岐风你从前与文姜的感情倒是挺要好的,”我试探性的问道。 “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一直都很好!”岐风不以为然的说道。我也就没有再问在问下去了,等待御医号脉的结果。 可是御医忽然脸色大变,看来他已经有了主意,却一直迟迟不断言,我便自己抽回了手。 “怎么样了?”岐风问 御医见到自己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紧张的支支吾吾起来。 “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头疾严重!”我急切的问。御医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有什么就说,赦你无罪!” 御医顿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才硬着头皮道“公主......您有孕在身!” 顿时,晴天霹雳,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自处。我拼命的摇头,不不可能,“御医你再看一遍!”我急急忙忙的伸出手来。 御医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在帮我看一遍,短时间内,我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一瞬间像是过了一年那么久。 御医拱手欠身回礼到,“公主确实是有孕在身!” 我的身体像是被抽去了灵魂,木然的瘫倒在床上。半晌才訥訥道“多久了?” 御医没有反应过来,张着嘴茫然的看向岐风。我再次问道:“这一胎怀了多久了?” “应该是只有一个月左右!”御医忙答。 “一个月左右那究竟是多久的时间?”我不可遏制的恼怒,大声的问道。 御医见我发怒,没敢说话。我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心平气和的问道,“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不足两个月!” “确定?” “确定!” 我苦笑着抹着眼角的泪水,然后正色道“御医,这件事决不可泄露出去,否则的话,父王难保会想尽办法封住你的口!” 张御医闻言色变,赶忙跪在地上,“微臣保证,一出此门,必定忘记此事!” “那就好!” 张御医随着茹莲走了之后,我看见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岐风,正眉头深锁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低头苦笑,“再等等看吧!我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孩子不是卫王的!”他说的轻若拂风。 我惊的抬头看他,他依旧面无惊澜,“是卫王的话,你不会再做考虑,更何况你一再的细问御医这胎所结的时间!” “没错,如你所想!”我不打算在他面前否认,像是没有一点羞耻心。 “你应该知道,我猜度的到,宫里其他的人也能想到,你若是在这王城内好过些,我只劝你.......别要这个孩子!”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寝殿的纱幔被风轻轻的扬起,空无一人的殿内,平静的像是这是个只有我的世界,我颤抖的抱紧自己的身体缩至床角,越发的觉得冷,拖着被子掩紧了自己的身体。 我想起少女是的梦想,嫁给卫蓟,帮他生个可爱的孩子,然后相夫教子,终其一生。可是如今,这腹中的孩子却没有带给我期许的幸福,而是让我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我歇斯底里里的大哭起来。这空无一人的寝殿,每一个角落都充盈着我刺耳的声音。这让我满足。那一瞬间,我才觉得我不至于那样孤寂无助,转瞬又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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