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把向春带到了倒座房改成的饭厅里,饭厅里放着一张红漆大圆桌,墙边码着十几张凳子。 圆桌上堆满了各种蔬菜,还摆着两刀猪肉。桌边坐着一个细眉白净的妇人,秋香色的褙子外面也系着围裙,正在择豆角。 老妇上前禀告村里帮厨的姑娘来了。向春向妇人屈膝行了个礼,“师娘婶婶好!” 汪素兰点点头,因有心要看向春的本事,站起来脱了围裙交给她。 向春抿嘴笑笑,系好围裙。她娘做得一手好菜,她从小跟着看着,娘病了以后,饮食进补都是她在操持,烹炒蒸煮难不倒她。 向春大大方方地在汪素兰和老妇的围观下,用一盏茶的时间配出了十道菜。半指宽的两刀肉,切块切丝切片剁沫儿搓丸子,剩下猪皮油炸透了再做三鲜汤。 忙活完了一桌子菜,她又按照向二婶‘不惜力气’的吩咐,把各种杂物和刀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停了手。 这时才听见汪素兰说:“我看还行,去见见你大爹吧。” 向春不多话,跟着汪素兰去见向秀才。 过了垂花门,汪素兰指着游廊二面的六间厢房对向春说:“这个院子里住了十位来赶考的举人公子,他们读书人爱清静,除了打扫你不要随意走动。” “知道了。”向春点头答应。向二婶说的没错,她果然是要抡扫把的。 时下的春闱每两年一次,定在三月。家里条件允许的考生们都会提前到安远来,既能先适应环境,也能给长途跋涉中的各种意外情况,留出周转的时间。 但最吸引考生的还是朝露阁。 从每年十月开始,太学属下的朝露阁里有学士授课。为了在朝露阁里占一个固定的位子,不少人十月末就赶来了安远,住在向秀才家的这些人就是。 万般皆下品,诗书不负人。 大溱国泰民安,追求功名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向秀才精打细算,把干净整洁的大院子租住给考生,带着一家人缩进了后院的耳房里,每年也能挣下几十两银子。 进了后院,向春听见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传出‘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汪素兰停下来,在那间屋子的门上敲了敲:“老爷,有成家的闺女来了。” “哦,进来吧。” 屋子小小一间,黑乎乎地,也没点灯。 向春适应了一会,才看清书桌后面又瘦又矮的向能仁,叫了声:“大爹”。 向能仁从账本上抬起眼睛,看了看汪素兰身后的向春,语气里没啥特别的情绪,“春子这么大了?你爹……还是不回去?” 向春笑笑答道:“还是老样子。” “啧啧……”向能仁貌似心痛的摇摇头,“太放浪!整个向氏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老爷,何必对孩子说这种话?”汪素兰担心女儿家的脸皮薄,怕向春心里受不住。 向春其实并不在意,因为有次酒醉后,向有成曾对女儿吐露真言:他不愿回去是因为害怕想起莫莫提。 向有成这个爹做得太不羁,向春起初失望,后来慢慢也能理解。他和莫莫提相识于少年时,为了嫁给向有成,莫莫提舍了家人故乡,来到陌生遥远的中原,两个人做了十几年夫妻从未红过脸。 向有成太依赖莫莫提,莫莫提走了,哪儿都留不住向有成了。 “咳!”向能仁突然轻轻咳了一声,用指尖敲着桌面说:“春子,你既然叫我一声‘大爹’,我定当好好照顾你,你婶婶也是个和善的人……” 向春认真听着。 “至于工钱,暂定每月两百文,你看如何?”向能仁边说边拉开了手边的抽屉,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 两百文的工钱不算多,又当厨娘又当丫鬟就更不划算。不过既然是暂定的,向春觉得只要她干得好,涨个工钱应该不成问题。 “我听大爹的。”她答得不勉强。 “好!”向能仁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她,“你来看看这个……” 向春走上前接过去,趁着微弱的光线念道:“立借钱欠约人向有成,因使用不便今借到社案下制钱两千文……” “春子,你爹三年前跟我借了两千文钱。”向有仁“啪啪”拨了几下算盘接着说,“父债女偿天经地义,加上利息一共是五千三百文,按照每月两百文工钱算,你做满两年又两个月,就可以还清了。” 向春捏着那张脆黄的纸头,双手颤了颤,要白白干上两年两个月?太出乎意外了。 不过欠债也是实情,向春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她把借据放回桌沿上和向能仁商量:“大爹,我还有顺顺好好要养活,每月的工钱留五十文行吗?” “成!这事我作主了。”汪素兰皱着眉毛把话一撂。向有成欠的这几个钱,一直是向能仁放不下的心病。虽说她见惯了这位老爷死抠的德行,算计自己本家的侄女也太过了些。 夫人开了口,向能仁不好驳她的面子。默默地把算盘又拨了拨,“那就是三年整了!” 向春紧抿着唇不说话。汪素兰叹了口气,摇着头问:“老爷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夫人等一等,”向能仁把借据仔细地收进抽屉,正经嘱咐道:“前院的旬公子你认得吧?” “自然认得。”汪素兰不知道他又算计上了什么。 “从今天起,夫人对旬公子要格外上心些,但凡他在衣食住行上有任何需求,统统都要伺候周到。另外每日再给他备一份夜宵,让陈妈单独送过去。”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汪素兰狐疑地看着他,算账算昏了头吗?二十多年里没见他对谁这么大方过! 向能仁怕她误事,干脆实话告诉她:“我敢肯定,他就是青阳夏氏的长公子夏卿野!” “老爷糊涂了,”汪素兰笑道:“夏家的长公子名满天下,不是早已高中状元,被皇上钦点为特使,去汾河督修《十库史》了吗?” 汪素兰对这位名门公子如此了解,都是因为向能仁多年来始终以他为楷模,教育两个儿子。整日地念叨夏公子过目不忘,十岁通读四书五经,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向能仁只恨不能钻进汪素兰的肚子里,敲打出一个一摸一样的神童来。 “我糊涂?”向能仁哼笑道:“放眼安远,像旬公子这样清贵风流的公子有几人?他也是祖籍青阳,也是一手佐书风骨凌然,那日我听他为别人讲解《春秋》……啧啧,真是此言只应天上有。” “夏公子不是在汾河修史吗?皇上许诺修成之日就拜他为相。”向能仁的精明汪素兰从不怀疑,这个时候,她其实已信了大半。 “据传近年每逢科考,便有皇上私派的钦差在考生中微服私访,探寻良材,这种事交给他岂非理所应当?” 汪素兰想了想后,提起十二分的精神,郑重应道:“老爷放心!”她深知这件事非同小可,青阳夏氏乃高门望族,先祖在百年前还曾襄助过元帝攘外安内,今日有幸能和夏氏长公子毗邻而居,何等荣光! 向能仁也没忘了向春,料想她也搞不清原委,只交代:这件事关系皇命,不可泄露。 向春默默点头,她确实没在意绕来绕去的旬公子和夏氏,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白干三年……大顺小好已经五岁了,她本想攒下几个钱,送他们去学堂开蒙,这样一来竟没了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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