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声睁着一双大眼睛,望向桌案对过正在开药方子郎中。 清末的郎中和现代的医生很不一样,吴声曾经采访过一些百岁老人,他们口里对郎中的描述大抵就是她现在看到的样子: 老郎中留着半灰不白、脏兮兮的长须,背后挂一条稀稀拉拉的花白辫子,穿一身半旧不新的长衫,上头打几个暗色补丁,身形佝偻,手指枯干,胳膊下压几张宣纸,手中的毛笔在纸上游走若飞。他几笔写完药方,便起身去身后的药房抓药,枯瘦的长指准确抓出斤两,一柄铜秤精确剂量,分药行云流水,药粉药沫儿在一张张平铺开的牛皮纸上“唰唰”落下,又被包成四四方方的小包,摞成一摞,递给嬷嬷。嬷嬷接过药包,塞给郎中几个银钱,郎中接过,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带着吴声走人了。 此时,座上的吴声正伸长了脖子着头,努力去看郎中刚才写的药方。一般中医药方上会写时间和人名,如果她能看到药方,她就能知道她穿越到清末什么时期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什么也搞不清楚。 她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嬷嬷抓完药,返回来抱她离开,临行前顺便把抄好的药方也带上,吴声趁着被嬷嬷搂在怀里的时候,扭头往后瞅,正好瞅见嬷嬷把桌案上写有的药方的纸张拿起来,她急忙顺着药材的名字从右往左瞧。 药方的尾部写着很小一列字: 光绪二十年七月初一 光绪二十年? 吴声的大脑飞速转动,这一年是公元1894年,甲午年。 这一年的7月25日,丰岛海战爆发,是中日双方第一次海战,中方惨败。因是日方突然袭击,主动挑起战争,所以清政府很快宣布与日本开战,当天,日方也宣布同清政府开战,而时间,便是8月1日。 也就是今天。农历,七月,初一。 吴声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在当专职作家前在省图书馆待过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她无聊就翻大事年表,看各种人物传记,每朝每代每年发生的事儿门清儿。 可她还真没想到这点东西能帮她救命。 1894年8月1日,甲午战争正式打响。这一天后,清政府日渐式微,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而同样是在这一年,孙中山在美国的檀香山成立了第一个资产阶级革命小团体——兴中会。 虽然这个时候孙中山还没有明确跟清政府对着干,可是《兴中会章程》里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的纲领已可隐见势头。 直到看到这个日期,吴声才陡然认识到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她不但站在历史里,她还站在未知的危险中。 清末到民国这段时间,老百姓的日子是不怎么好过的,上层社会的人依旧歌舞升平,可底层的人不是做了战争炮灰,就是过着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饭不饱肚的生活。 如果想在未来好好活下去,有一门过硬的本事很重要,最起码,她可以过得自在些。 这个时代,对老百姓不友好,对女人更不友好。遵从相夫教子、三从四德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女人要裹脚不说,还要束胸。 前世单身一辈子的D杯御姐吴声有点慌。 刚才郎中给她诊脉时问了她的年纪,嬷嬷说她四岁,清末的女孩儿小一点的四五岁裹脚,大一点的六七岁也必须裹上。原主身体还穿着普通的绣花鞋,足部也没有被布料包裹的疼痛感,证明还未曾裹脚。但是就算现在不裹,没多久也是要裹的。 辛亥革命后,裹脚的陋习才慢慢被废除。现在距离辛亥革命,还有十多年。 所以,她只能靠自己想方设法避免缠足。 吴声趴在嬷嬷的臂弯里,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嬷嬷的一双小脚。这双小脚走路无疑是不稳的,往前走两步就要往后捎捎,走两步就要往后捎捎。因为手里又抱着她,她的这双脚根本吃不住力。没走几步,嬷嬷身上的汗就把深蓝色的布衫子浸透了,馊气弥漫,吴声扭了扭身体,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秀儿,怎搞得呐,怎么打嚏吩了?”嬷嬷一听怀里的吴声打喷嚏了,赶紧把她抱到路边,“别是中暑了,哎,吾苦命的小姐呦!嬷嬷给你买碗糖藕吃,在这儿等着啊!”郎中的铺子外面就是街市,街上有很多饭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不!”吴声一听嬷嬷要走,赶紧摇头,她现在只有四岁,一旦没有大人照看着,被人贩子拐是分分钟的事儿。虽然这里只是个小城,也架不住丧心病狂的人口贩卖人员,清末的人牙子也是屡见不鲜的呢。 嬷嬷见吴声抓着自己的衣服死活不撒手,也很无奈。她本来是想放小姐下来,让自己歇一会儿的,可这位小祖宗不肯,她也不能怎么样,只好叹口气:“那嬷嬷搀着小姐可好?” 吴声点点头,嬷嬷把她搀起来,她就迈着一双小短腿儿跟在嬷嬷身边,一双眼睛四处打量着清末街道上的行人,对她这个以文字为生的人来说,活生生的人是最好的写作素材。 包子铺前,一个男人黄皮蜡瘦,穿身灰突突的皂色袍子,手里抱着几个包子。他捏着一个吹了好半天热气儿也舍不得吃一口,而是撕开一片儿递给身边仰着脸满眼渴望的儿子,儿子接过,刚想吃一口,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把半边包子又重新举起:“爹,尔伲吃!”男人摇摇头,又把另外半边递给他,嘱咐他快点吃。 肉铺摊子边,一个胖胖的妇人指着铁钩上的肉吐沫横飞的砍价,眼仁儿因为激动都快翻进额头里,下巴上的痦子因她嘴巴剧烈的张合而跟着上下不停的运动,像是一粒油腻腻、黏糊糊的苍蝇。妇人身后站着位穿葱花绿小衫儿的少女,梳着乌亮的麻花辫子,皮肤水嫩,腰身比芦蒿根子还细,正操着一口徽话和肉铺的老板娘商量要哪块五花回家炒着吃。 吴声一路走过去,津津有味的看着街市上的众生百态,冷不防被嬷嬷拉住:“秀儿,除了桂花糖藕,还想吃什么,尔伲自己挑剋(kei,一声)。” 吴声回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跟着嬷嬷走到一家食铺前,铺子外面放着长长一张桌案,桌子比她人还要高几分,吴声垫着脚往上看,看见一个包着屉布的长扁容器,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几排赭色糖藕,上头均匀地淋了层桂花蜜,糯米饭从藕眼儿里渗出,晶莹剔透,端得是一个好看。 看来,这里装的就是桂花味儿的糯米甜藕了。吴声继续往旁边瞧,紧挨着这容器旁边还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容器。她走过去一个个看,分别是切糕、茶干、枣泥糕和麻饼。切糕酥软,可惜吃两口便觉口舌生腻,加上香芝麻也无法挽回;枣泥糕齁甜,油大,吃多口中无味;麻饼酥脆,但一口咬下,香味失散的极快,只有现出锅的好吃。唯一她还比较喜欢的是茶干,这东西无论冷热,嚼起来都甘香筋道,回味无穷。 想到这儿,吴声就指指装有茶干的容器,说:“要这个。” 早在桌案后等候多时的活计立刻拿出油纸,问:“要多少?” 嬷嬷走过来,在茶干上比划了下,“这么多。” “好嘞。” “还要吃什么?” 吴声又往前走两步,这边的案几上没有这些冷吃的小食,只有两口小缸,奈何她个子太矮,看不见,她下意识往后望向嬷嬷,嬷嬷瞅瞅她,眉头收紧,嘴角耷拉下去,不得不蹲下身把她抱起来。 视界陡然变高,缸里的东西便一清二楚的展现在吴声眼下:一口缸里盛的是混汤酒酿元宵,另一口里是胡辣汤。 默默地咽了口口水,吴声伸出两只肉呼呼的手分别指向两口缸:“都要!” “这么多,小祖宗吃不完的!”嬷嬷捏捏吴声的脸,说。 “就要!”吴声不依不饶。 头跌成这样还不能吃点儿好吃的?差评! 嬷嬷无奈,她抱着这个小祖宗又要拿这些吃的,根本拿不动,又怕她闹,便往店里瞧两眼,问那位伙计:“里头有座位么?” “有的,两位从这边进来,吾给尔伲把东西拿过剋。” “哎,好。”嬷嬷抱着吴声,跟着伙计进了店里。 店铺里间比想象中干净很多,几张长椅长桌摆在地上,桌子反着蒙蒙亮光,筷子搁在打着眼儿的小木桶里,旁边还放着牙签。 伙计麻利地把吴声刚才点的东西放到桌上,嬷嬷为吴声拿好筷子,“秀儿自己吃,还是嬷嬷喂?” 吴声抬头,瞟一眼嬷嬷:“自己吃。”说完,就接过嬷嬷手里的筷子,夹起面前碟子里的一片糯米藕,细细咀嚼起来,再不睬她。 这位嬷嬷的面相可不像她刻意表现出来的那样慈祥。唇薄如刀,印堂悬针,眼白生痣,微表情里透露的小心思,耳朵上价格不菲的耳环……若是一一剖析来,这位嬷嬷的心理和过往足够写十几页纸。 吴声用余光观察着嬷嬷,手里的筷子却不停,吃完糯米藕,又将筷子探向茶干。这样甜咸综合着吃,不但不会腻味,口腔里还会留有一股奇妙的鲜味。无论是烹饪还是烧烤,盐和糖只要配比足够到位,就会产生一种除他们本味以外的鲜香口味,甜、咸、鲜,三重味道重叠,揉捻成一股绳索,带给舌尖上的蓓蕾无法言喻的愉悦,是她极为喜欢的一种食用方法。 嬷嬷看吴声吃得香,心中有些尴尬,以前秀儿小姐虽然也不太搭理他们这些下人,可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拂她的面子,自顾自地吃东西,至少……分她一些吃,无论怎么说,她是长辈,尊老都不懂么? 哎,罢了,她跟一个不懂事的小蜜呢计较什么。 这样想着,嬷嬷心里的郁气才消下去些。但她的肚子却不听她的使唤,“咕噜噜”地唱起空城计,这时候,吴声手里的筷子一停,抬起头来,嬷嬷一喜,刚张口要说什么,就听吴声说:“嬷嬷,把胡辣汤拿过来。” “……好。”嬷嬷讪笑着把装有胡辣汤的白瓷碗推过去,吴声也不管她,捏起汤匙舀一勺晶莹剔透的辣汤,吹两口,就着嘴里的茶干沫儿喝下,满口馨香,余味微辣,实在的好味! “咕噜”嬷嬷摸摸肚子,看了眼吃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管事儿的吴声,也从筷子笼里拿起一双筷子,看那碟子里藕片还剩不少,就衔来一块,“吧唧吧唧”一顿好嚼。 吴声斜睨着这个吃相不好的女人,什么话都没说,把碗里的胡辣汤喝干净,又舀几勺子混汤赤豆元宵解馋,这才朝嬷嬷伸手:“帕子,揩嘴。” “呜噜……”嬷嬷正大口喝她后点的豆浆,也顾不上回应吴声,只从袖子中把帕子掏出,放在桌上。吴声拿过手帕,细细擦过嘴角,默默等嬷嬷吃喝完毕。 “嗝!”嬷嬷把桌上的碗都打扫干净,回过神来发现自家小姐用一种极为冷淡的眼神望着自己,不由得头皮发麻,立刻谄笑道:“秀儿,回去吧,啊?” “嗯。”吴声的手心被纱布包着,因为刚才吃饭用了些力,导致伤口崩裂,点点的血渍透过纱布晕染开,所以她也没去搀嬷嬷的手,而是拉住她的衣角,跟着她走出店铺。 外头太阳西斜,嬷嬷吃的发撑,也不想抱吴声,索性就让她跟在自己身后,主仆两人一大一小,慢慢走回江村。 吴声看着手中被鲜血浸透的纱布,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 江家 “怎回事?不是让尔伲去药铺子找郎中包扎好回来的么,怎又搞成这样子?满手是血地!”江吕氏一回来就看见女儿小脸灰突突的,鞋子上也全是泥巴,等人到眼前,扒开手心一看,乖乖,不得了,满手心是血,黑乌乌的,嚇死人! “问尔话啦!耳朵聋啦还是怎搞的?”江吕氏看嬷嬷不答,声音陡然变尖,“连秀儿都看不好,滚回尔伲老家剋吧!别在吾面前丢人现眼!” “夫人!”嬷嬷一看江吕氏不是说笑,吓得直接“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是老奴没注意到,但吾还有一个在吃奶的孙子要养,吾那儿子去的早,儿媳又干不了活,夫人,您心肠比菩萨还要软,就饶了吾这一回吧!” “饶了尔伲?尔也不看看这两年尔伲做的事情,吾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尔家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尔伲又跟了吾这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这回,吾实在忍无可忍!本来秀儿和那些个许家孩子一道玩耍,尔伲就该在旁边看着,尔倒好,躲在廊下嗑瓜子!吾可怜的秀儿啊!要不是尔失职,秀儿怎会磕破头盖姑子!若往下摔一点添,磕破面皮,以后要怎么说婆家!谁要一个破相的媳妇?尔伲倚老卖老,居然还恬不知耻想继续待在阿啊江家!霁月,把这月银钱给渠,让渠赶紧走,再出现在吾面前,便叫人打出去!”江吕氏激动地额上爆起青筋,一口气说完,跌在太师椅上直喘气,给霁月使个眼色,示意她拿银钱。 “夫人,夫人!”嬷嬷眼看霁月托着银钱越走越近,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仰,两只手像一对桨在地上划,撑一口气想离她远些。奈何霁月几步便走到她跟前,笑着弯下身子,不顾嬷嬷摇晃得像拨浪鼓似的头,将银钱强塞进她的衣襟子里,笑说:“嬷嬷,尔伲拿好,一个月的银子,不多不少,数清楚喽,回头别再说阿啊江家的不是。” “不,不,不……”嬷嬷摆着手,脸色白如蜡纸,“吾不要钱,夫人,尔伲……” “打出剋。” 没等嬷嬷把话说完,江吕氏便不耐烦的开口。很快,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便从后院儿匆匆赶来,将身形软如烂泥的嬷嬷拖拽出去。 等嬷嬷有气无力的喊冤彻底听不见,江吕氏才恢复了些元气,红润的光泽重又从面颊中透出。她用帕子擦擦脖颈和双手,那里腻着层汗,夹在身上很不舒服,擦完汗,喘口气,低着头不知想到什么,抬手招呼吴声:“秀儿,你过来。” 吴声知道这是原身的小名,迈着小腿跑到江吕氏身边,怯怯地望着她。 “果真是吓坏了。”江吕氏一把将吴声抱到身前,用手摸着她的脸,“娘和尔伲外公商量了,这回尔伲伤的这么重,是五行有毛病,就决定给尔伲改个名字,把端秀改成冬秀,从今朝起,秀儿就叫江冬秀,这两天外公会教秀儿写自己的名字,阿啊秀儿高不高兴?” 没等吴声从听到原身名字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儿,江吕氏的下一句话直接把她炸懵—— “刚才正好说道说婆家这事儿,娘想下子,尔伲今年四岁,过不多久就五岁,也该裹脚了,不过因你现在伤还没好,等你伤好了,娘就给你裹,啊?” 吴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脱口而出:“不要,秀儿不要裹脚!秀儿头好痛!”紧接着,她毫不客气的对自己催眠,深呼吸三次,身子晃了一晃,便软软的栽倒在地。 说不过你,装晕总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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