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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路回去后,正好碰上夫人为小姐您说亲,曼路就在底下嘀咕几句,被夫人听见了,夫人让曼路站到渠面前重新把渠嘀咕的话说一遍。曼路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话重复一遍,说得夫人下不来台,当时还有宗族里几个老人在,只好施以渠杖责。以儆效尤。”  “杖责?什么事情犯得上杖责?”冬秀的泪水几乎在她面上生了根,伸出无数匕首一般的触须直扎进她柔软的心脏里。说完这句话,她完全喘不上气来,面前的景色都变得模模糊糊,烂成一团,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曼路说应该以小姐活得快乐为准,嫁不嫁人都无所谓,而且小姐是吕老爷子的外孙女,又有学识,比族中许多男儿都强,一个人也能过得好。渠说了不少,大概意思就是这些,族中的老人听完脸色很不好,当即发作,夫人也勃然大怒,便杖责了渠,打完以后关在宗祠里,让渠在里剋反思,结果……谁知道渠当晚都没挨过,派人送饭的时候,渠已一头攮在地上,咽气了。”  信使说这话时很平静,眼里连一点悲色也无,“小姐,我们家生子只是奴才,您这样不值当,曼路若泉下有知,对您也只有感怀,不会有半分怨怼。小姐您快起来,天气虽然炎热,但地上凉,对身子不好。”  冬秀慢慢找回知觉,一点点把手脚从地上支起,好半天说:“她有没有留什么话?”  “没有。”信使摇摇头,“小姐你回屋吧,昂把信送回去,夫人还要等着看呢。”  “好,那你走吧。”冬秀僵硬地点点头,一个人回到屋里,刚把门关上,就崩溃地哭出声来。她倚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心却被撕裂个口子,夹杂着冰棱的寒风往里呼呼地刮,一点暖都感觉不到。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两个星期前,她还说好回来要给她炖鸡汤喝,她还记得她因为兴奋在阳光下带着绒毛、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眼角下芝麻粒一样可爱的雀斑。她眼里有太阳,笑容能把人的心暖化。  可这颗太阳就这么被无情地捻灭了,甚至连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冬秀哭得鼻涕和眼泪糊成一团,平常自己开导别人的话此刻她一句也想不起来,只想大声地朝这个没人性的时代吼叫,想摔烂一切、砸烂一切。但她到底庸懦无能,最后只是使劲儿咬着自己的胳膊,就像咬着这个腐烂的旧社会的肉身。  滔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冬秀哭了片刻,慢慢走到房里,拿帕子把惨不忍睹的脸擦干净。那种炮轰一般的痛苦慢慢消散,但是针扎似的疼却浸在她的肉体和精神里。她有一瞬间甚至想到了死,但一转念想到无辜死去的曼路,她便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窝囊,她是她的主子,就算不能为她报仇,最起码也要为她的牺牲做点什么,她不能让她白死。一想到曼路,她的头就像挨了一记闷棍,站都站不稳。  写东西的就是这点不好,想象力太强,她在听完信使说话的那一刹那,脑海里就自动编绘出曼路被折磨致死的千百种过程,那种痛苦以细致入微的画面扎根在她的脑海中,疼得她连捯气儿的功夫都没了,彻底变成砧板下的一尾臭鱼,大睁着眼睛、张着嘴看着命运怎样把她变成烂乎乎的肉糜。  人若是鱼倒还好,成天只知道吃喝,死的时候连痛苦都是迟疑的,不像是人,死前自己就用想象中的地狱火海刀山把自己惩罚了千百遍,死都无法瞑目。冬秀自嘲地想着,一边用帕子给自己抹泪。妈的,你说这泪水怎么就不听话呢?老子让你不流你非流,真是不争气的玩意儿!  冬秀好容易收敛好情绪,下一刻泪腺却又变成爆炸的水闸,那些水珠争先恐后、贪婪无比地涌向新世界,她干脆用帕子蒙住一只泪流不止的眼睛,用那只好一点的眼睛视物,双手飞速地整理起东西来。今后她不打算再找仆人伺候她生活了,她不想再连累别人。在旧社会的礼数教条下这些姑娘最起码还有一条命可活,若是脱离出去,只能等死。  冬秀的头无力地垂在书本上,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她抑制住满心酸涩,耐住性子收拾好东西,背上包,锁好门去上晚课。她现在没有进食的欲望,全身上下只有泪腺的开关是好的,如果课程能把她从这种痛苦中暂时抽离出去,那真是谢天谢地。  晚上的素描课除了冬秀还有一个个子颇高的女学生,她们今晚画的是大卫像,那个女学生喜欢画一会儿再问问安菲娅的建议,平时冬秀也是这么做的,但是今晚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她紧抿着嘴唇,世界里只有她笔下的画纸和远处朦胧火光下的石膏像。她画得虔诚又认真,虽然她画得是大卫,可脑海里想得却是曼路。对啊,她怎么没想到给曼路画一张素描呢?虽然给她画过速写,可是素描却一张也没有。她果然是个不称职的主子。  冬秀一边画,一边眼眶忍不住红了,她手腕一抖,铅笔差点脱力飞出去,索性她运气不错,笔还好好地停在她手心里,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接着往下画,手一抖就停顿一下,逼迫着自己把这幅素描完成。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忍耐力,居然比平时还早一会儿将画画完。  当安菲娅从冬秀手中接过画卷的时候,表情也很是惊讶,她用俄语嘟囔一句,接着温柔道:“你看起来状态很糟糕,我刚才看了你画的大卫像,虽然画得比平时还要细致、调子处理得还要好,但是这幅画看上去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感觉很难受。大卫像在哭泣一样,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秀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没有,安菲娅,我很好。”冬秀木着脸说,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抓得死紧,“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好吧,你赶紧回去休息,如果遇到什么事情,你可以找琼斯夫人谈谈。”安菲娅有些担心地望着她,一双绿色的眼里盛满关切,“你需要请一天假么?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不需要请假,谢谢您的关心,我先走了,安菲娅,再见。”冬秀不愿多谈,匆匆跟安菲娅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她感觉那些不争气的液体要从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喷涌而出,她要赶紧离开,不能让她们见到这令人作呕的一幕。  冬秀在街道上狂奔,她及膝的发辫在她身上懒洋洋地抽打着,她发狂地奔跑,不顾行人的目光,也不顾淑女礼仪,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要从驱壳中挣脱而出,要飞向一个新的世界、散成一片片棉絮。行人、车马、小贩全部扭曲成一团模糊的油彩,只有她是真实的。  终于,冬秀慢慢停下脚步,黑夜已经散去,晨光重新笼罩大地,她身上的衣服变得更加轻薄,路上的行人和小贩恢复本来的面貌,大街上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冬秀望一眼手上的资料,深呼吸一口气,往校门口走去。今天,是她拿到推荐信、转学的日子。  女学还没开门,冬秀从围栏的缝隙中钻过去,衣服被勾住一角,她小心取下,一个躬身从围栏上跳进花丛里,往琼斯夫人的办公室走去。  琼斯夫人屋里的灯已经亮了,她早早地在屋里等她。冬秀刚一敲门,莉莉就把门打开,微笑着说:“进来吧,琼斯夫人就在里面。”  冬秀点点头,跟着莉莉走进屋,琼斯夫人正坐在桌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喝茶,报纸是全英文的,但冬秀看得明白,只怪报纸的标题写得太惹眼:慈禧太后仓皇逃出北平,试问清王朝何时消亡?  大概是感觉到冬秀的打量,琼斯夫人拢好报纸,把金丝眼镜取下,笑眯眯地说:“坐下吧,我们坐下聊。”  冬秀依言坐到桌前的铺有软垫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开口:“琼斯夫人,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格外关照,这半年来我在这里受益良多,无论是您,还是伊丽莎白、艾达、安菲娅还有贾斯敏,你们对我的关怀有时远远超出夫子对学生的教导,你们更像是我的亲人和朋友,对这点,我只能说出‘谢谢’二字,再多的溢美之词我也想不出,但我知道,您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现在好受点了吗?”琼斯夫人望向冬秀系着白布条的右臂,问道。  “好一点了。”冬秀扯出一个笑容,“最起码,我知道我能做什么了。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学习。”自曼路去世后,她决定为她戴孝,按礼数这是很不妥的,但她坚持这么做。  “那就好。”琼斯夫人轻轻颔首,从抽屉中拿出一封盖有火漆的信件以及一卷扎好的白纸,把信件推到冬秀面前:“这是推荐信,你把这个交给格致书院的山长,你可以直接跳级去读高级四年级。”又指着那一卷白纸,“这是我和几位女先生帮你整理出来的书单,还有一张借书证,你极有可能是格致书院第一位女学生,不过不用怕,哪怕那些学生孤立你,你也可以通过不断读书充实自己的生活。我和利兹她们商量过了,格致书院设在英租界,那边房租比较高,你一个学生不一定能负担得起,就算负担得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作为你这半年来学习的奖励,这笔钱由我来出。”  琼斯夫人望进冬秀的眼睛,认真道。  “琼斯夫人,这怎么行!我已经够麻烦你们了,不行,怎么都不行。”冬秀捏紧裙摆,摇头道。  “听话!”琼斯夫人陡然严厉,“我这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怜,而是想看我的学生不为这些外物所困,好好学习。你自己也知道,你学到现在这个份上有多么不容易!你的外公给你提供机会是想种下一颗种子,期盼它长成参天巨树,而我作为你的夫子,应该呵护这颗种子,使它茁壮成长。在你没有足够能力之前,钱这件事情不该你来操心,时间比什么都宝贵。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白了,夫人。”冬秀慢慢低下头,沉默道。  “明白就好,如果你感到愧疚,那就好好学习,等你有足够能力的时候,自己工作去把这笔钱挣回来、还给我也可以——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好受些的话。喏,这是房子的钥匙,你一个人学习辛苦,但你又犟着性子不肯把家里的仆人带过来,我只好给你找了个我们英国的女仆,年纪比你大一点,现在应该在屋里打扫卫生。你去了就知道了。”琼斯夫人道。  “琼斯夫人。”冬秀抬起头,眼眶微红,“我真的、真的感谢您对我做的一切,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地方?我一定尽我全力去完成。”  “实现你的愿望,就是实现我的愿望。”琼斯夫人指指报纸上慈禧太后狼狈的漫画图,“我们做夫子的不过问国事,但在这个国家待久了难免想做点什么,你是一个有理想有毅力的好孩子,就像你说的那样——‘从外部量变国家’,这个国家需要的是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青年人,我们已经老了,但我们可以推你们一把,让你们到更高的地方、学习更先进的知识,回来拯救这片土地。”  琼斯夫人抬手止住张嘴想说什么的冬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太后虽有太后的不易,但这片国土上的百姓终归无辜,这世道,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琼斯夫人又道:“秀儿,二十几年前,我们学校收的学生大部分还都是孤儿,甚至一半以上都是女弃婴,她们有的被扔在垃圾里,有的随手放在马路上。那时候我刚来这儿,年纪也不大,这个国家的落后程度让我一时有种想逃离的欲望,但我的导师告诉我:‘只有有人实际去做点什么,情况才会有所改变。’这么多年过去,弃婴已经大大减少,当年我们捡到的弃婴也都已经长大成人,不但各自有了家,他们自己也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孤儿。”   “逃避责任和沉溺于悲伤都并不明智,果敢地行动起来、去解决问题的才是勇者。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能从大山里一个人读出来,本身就是奇迹,不是吗?”  “我希望这个奇迹照亮这片土地,而不是单单被我们几个人看到。这是我对你最大的要求。”  琼斯夫人说完,冬秀已泪流满面。  “我会努力的,琼斯夫人。”  琼斯夫人温柔望向冬秀,虽满面皱褶,笑起来却极美。    冬秀告别琼斯夫人和莉莉,一个人向校门走去,她脚程不慢,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拉住胳膊:“冬秀,你要转学了是么?”  来者是棠皎,个把星期不见,她憔悴许多,苹果脸抽巴成一张瓜子脸,怎么看怎么别扭。  “是啊。”冬秀点点头,上下大量着她,惊讶道:“怎么了?你怎么瘦这么多?我这几个星期虽然忙,没注意到你,但你也不能这样虐待自己啊。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棠皎一张脸白得像月亮,“我未婚夫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平淡,好像不是在谈论人的生死,而是在谈论“我刚吃过了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冬秀一听到“死”这个字腿下意识一软,赶紧站稳脚跟,问:“怎么回事?”  “他家跟我提亲,本来就是让我给他冲喜的,那家少爷爱抽大烟,早早就把身子败光了,不过是吊着口气而已。我爹当时同意这门婚事,是因为说亲的那家人家里势大,能给族里带来不少便宜。我也当时也是同意的,因为他身子不好,以后我想上班就上班,他管不了我那么多。结果他命没那么硬,还没扛过这一夏,就死了。”棠皎的眼珠木木地转,一口气说完才捯一口气儿:“现在我爹彻底不管我了,我也确实自由了,以后我想读书就读书,想工作就工作。毕竟,名声坏的姑娘权利总是大一些,不是吗?”  “皎皎,你说什么呢?”冬秀拽住她胳膊,使劲地摇,想把她摇醒,“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不才定的亲,他死了关你什么事?这叫什么事儿啊!”  两行清泪从棠皎脸上无声落下,“这个世道女人本就难做,哪怕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是你的责任,谁叫你生来就是女儿家呢?秀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去,别像我似的。我以后是没什么指望了,你要好好的。”她说完,跌跌撞撞往女学里走,像一朵要落败的芙蓉,明明花季还未到,就要落败了。  “皎皎,你给我站住!”  深呼吸一口气,冬秀朝着棠皎的背影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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