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在世,当建伟业。说起来,霍景安上一世也算是功成名就了,那万人所仰的位置只要他轻轻一点头,就能唾手可得。 可他却和别人不一样,他并不想登基大宝,成为天子。他有权有势,底下有门客,有兵马,他的吩咐,旁人不敢懈怠,他的话语,别人也不敢轻慢,又何必要上赶着去当那劳什子的天子呢,那又不是什么好坐的位置。 对于他这种想法,他人自是难以理解,群臣更以为他是假意推辞,毕竟历来开国之君都是要再三推辞才谦虚受下,坐上那九五之位的。 对于这些,他懒得分辩,不过被念得久了,有时也会考虑几分。毕竟他不当皇帝,自会有人坐上这位子,他固然能够自保,可这样的结果要么就是天下再起纷争,要么就和宣哀皇帝赵瀚一样,天子不临朝,无亲政,有名无实,有违他的本意。 可还没等他考虑出个结果,老天爷就一道雷把他劈回了过去。 没错,在霍景安第三次推辞帝位不受时,青天白日里忽然落下了一道惊雷,直劈在宣政殿里,把他劈回了五年前。 时光倒流,人生重复,这等玄怪之事,竟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开始不明其意,甚至还以为自己那五年的经历是场大梦,直到一日,晋南王府迎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那书生不请自来,被仆役驱赶,正巧他路径前院,好奇他是如何闯进这重重护卫的晋南王府的,就喝止了仆役,上前询问。没想到那书生却对他作了一揖,道了声“天时所致,天命为归”后就飘然离去,等他再派人去寻,已是杳然无踪。 天时所致,天命为归。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终于恍然大悟。 大魏气数仍存,国运仍在,朝不该倾。 所以,当他产生动摇,生了一丝登基帝位的心思之后,就被天打雷劈,遭了天谴。 老天这是在护着大魏朝呢。 当霍景安想明白这一点后,不禁心下嗤笑,国运气数对于一朝来说的确必不可少,可到了依靠老天庇佑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这也太可怜又可笑了。 也罢,既然天意如此,那他就顺应天意好了,一个皇位而已,他还不稀罕。 不过这世间从来不缺少野心勃勃之徒,少了他一人,将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的。 长公主监国,虽力挽狂澜,实则却是末相已显,到了最后的地步。各地藩王虎视眈眈,天子式微,赵静选在这种节骨眼上削藩,不是愚蠢,就是当前的情况已经恶劣到了不得已也要为之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势下,他不出头,还会有其他人出头,去争这天下皇权,老天难道还要一个个打雷劈过去不成? 大魏已经没救了。 ——也不尽然。 当今春四月,霍景安赶赴长安,于巍峨壮丽的皇宫望朔拜朝之时,他心里忽然升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因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而横遭天谴,却没有身死,而是重历人生,此等奇遇,按理来说不该发生在他这种“违背天命”之人的身上,或许老天爷真正的意思,是想让他来帮助赵家皇室,稳固大魏江山。 不过这些都是霍景安的猜测,他素来性情冷漠,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五年前,对赵家皇室毫无好感,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过了一过就罢了,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付诸行动。 可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段缱。 那一天,杨柳依依,海棠灿烂,他就是在这么一片碧柳花枝后面望见了她的身影,水红的流仙裙如花般绽放,像极了一朵盛放的山茶花。 那时她正在编织着花环,嫩白的手指在柳条中穿梭编织,眉眼如画,笑意嫣然,周围的一切都被她衬得黯然失色。 他生平头一次失了神,甚至差一点被赵瀚豢养的毒蛇咬到。 赵瀚唤她表姐,宫人称她郡主,他只思考了片刻,就明了了她的身份,成阳长公主赵静的爱女,长乐郡主段缱。 这个名字,霍景安再熟悉不过,虽然前世他并没有见过这位郡主,但还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两个字,记住了她长乐郡主的封号。 因为后来的乱世,就是由她的死亡引起的。 盛清七年,长乐郡主出城上香为母祈福,不幸于回程遭遇歹徒,香消玉殒,长公主闻讯大恸,急病攻心,天子赵瀚趁机夺权,前朝陷于一片纷争。 同年六月,淮阳郡王买凶杀害长乐郡主一事暴露,情急之下逼宫谋反,被大司马段泽明斩于马下,自此拉开了诸王大乱的序幕。 深知后来世事的霍景安清楚,要想稳定大魏国基,就得保住这位长乐郡主的命,她不死,赵静就不会病倒,前朝不会混乱,更不会给诸王可趁之机。 赵瀚性情暴躁,眼光短浅,不堪为帝,其他几个亲王郡王也都是些庸才,这大魏江山若是想长久下去,还得靠着赵静。 于是他特意在赵静面前提了几句长安城外多有匪徒出没的话,想来以赵静对爱女的疼爱,定然不会掉以轻心,这对于他来说是个举手之劳,他乐得帮一把。 果然,第二天亲信来报,长乐郡主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出了城。 按理来说,他应该放心了,那些禁卫军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护住段缱绰绰有余,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放不下心,眼前总是出现段缱戴着花环嫣然一笑的画面,最后竟鬼使神差地带着羽林卫出了城,沿着山路寻了过去。 不过也幸好他赶了过去,没想到那些人不仅派了死士,还在长公主府里安插了暗桩,要不是他出手及时,段缱就得死在那车夫手上了。 怪不得后来的长公主府败势迅速,原来这一切早就计划好了。 段缱平安无事,赵静身体康泰,继续当着她的监国长公主,赵瀚也继续当着他有名无实的天子,前朝内外一片安稳,可霍景安那边却开始出现意外了。 那个意外就是段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这一世救了段缱的缘故,两个上一世毫无交集的人在这一世居然有了不少相遇,杨柳台处,未央宫中,牡丹花下……他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遇见她。 一开始,他一见着她的身影就会转身离开,除非段缱发现了他,喊住他,他才会停下来和她搭话,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开始期待段缱发现他、喊住他、和他说话,明明对他有着忌惮,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交谈,来应付他或有意或无心的讥讽,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就会莫名晴朗。 临华殿外,他故意邀请段缱去丹明池边赏景,撑伞和她同行时,他居然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仿佛置身梦境,并且头一回生出了帮赵静定稳天下的心思——在他向段缱出言求娶的时候。 段缱拒绝了他的求亲。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符合她的情理,出乎他的意料。 但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己说了不会强迫逼人在先呢,现在人家拿这话来堵他,他也只能受下。 不过他也承认,当时的他对段缱并没有情深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完全就是一时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只是因为她那本该早早逝去、却被他救了下来,从而导致前后迥然的人生轨迹,让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兴趣而已。 至少在当时,他是仅仅只抱有着这种想法的。 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接触,他对段缱的了解也越发深刻起来。 长乐郡主端庄典雅,知书达理,堪为世家贵女典范。这是他人对段缱的评价,但对霍景安而言,不过就是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罢了,有脾性,有脾气,会生气,会故意对他的话置若未闻,会含沙射影地暗讽他,会使小伎俩,也会羞赧,会脸红,会不好意思。 表面是一汪平静的潭水,实则却是一条溪流,淙淙涓涓,轻灵跃动。 他开始在人多的场合寻找段缱的身影,开始主动和她搭话,和她聊天,和她说笑,他对她的兴趣与日俱浓,怀抱的情感也越来越复杂,直到现在,那份情感越来越澎湃,时时刻刻都跃动在他的心里。 望着手中泛着晶亮光泽的璎珞珠坠,霍景安慢慢收紧掌心,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 潺潺的溪水边,段缱已经梳好了头发,可等她将钗环重新簪好时,她才发觉缺了一串珠坠,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找找,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就见霍景安朝着她慢慢走来,在她两步之外立定,朝着她伸出了手,显出一串璎珞珠坠。 段缱面上一红,飞快地接过那串珠坠低下头去缠发,却是手指打结,半天才勉强缠好。紧接着,她站起身,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袂,低着头恭喜了霍景安一声。 霍景安微微一笑:“郡主过奖了,若非郡主发饰被树枝缠住,也不会分心落后,我胜之不武,算不得数。” 段缱面上更烧,他这番话直接把自己快马抢先的举动比入了地里,不禁赧然讷讷:“我刚才使了手段,故意抢先,要是我赢了,才是真的胜之不武……世子骑术高超,长乐输得心服口服。” 霍景安低头一笑:“既然如此,那这场比试就算我们平了吧,不分胜负。”顿了顿,又道,“刚才一通疾驰,郡主想必累了,不如牵着马在林中走走,慢慢回去,也算是游览一番景致。” 他说话时语速平缓,如同泉水低流蜿蜒于山涧,段缱听着,忽然就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好,就依世子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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