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从车内挑起身侧帷帘,望向车外,千里沃野延伸开去,远至天地尽头,似要与这片蔚蓝天际衔连起来。 “这便是北朝景物风致呀,瞧着也没什么太大特别的。”西岭放下车帘靠壁而坐,此次皇上遣裴大人为使者出使古兰,又派三千余四方骑随行护送,不可谓不慎重。 四方骑有四位将军,此次北行是长公主亲自挑选了她的西骑,她心底别提多得意了,一直想去万里之外的北朝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只能在书里窥得一二,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往后深入古兰腹地,届时你会大开眼界的。”洳是倚着缎锦绣枕,手中捧着一本诗集在看,“而且北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不差于男子,多有巾帼不输须眉。”汉人礼从孔孟,女子多受三从四德的约束,比起北朝女子纵情恣性,可谓云泥有别。 “听说北朝宫廷有支全是女子的军队,护卫后宫?”西岭好奇不迭,听闻那支由三千人组成的卫队全是女子,因为全部在衣襟上别有一枚蓝色羽毛,所以被人称为蓝羽军,“好想看看。”她完全不掩一副心神向往的样子,其实她心底也有过这种念头,操练一支全是女子的军队,可这又谈何容易。放眼凤朝全境,能成上将军从戎在伍的女子就她一个,楚国的临安公主时不时的领追云骑巡视边疆,勉强也能算一个。其他的就一个都没了,凤朝对于女子已经算得宽容,可女子从戎还是非常稀少的。 “届时你随裴大人入宫,不就能见到了。”洳是合上手中诗集,那些婉约缠绵的情词牵动心中怅然情怀,她不愿深想,索性就与西岭聊天。 “咦,我也能入宫吗?”西岭大奇,脸上神色又透出惊喜。 “裴大人的安全系与你身,定然是要寸步不离的保护。”洳是看她雀跃神情,眼底透出淡淡笑意。 “殿下不准备入宫吗?”听长公主这番说辞,她并没会晤古兰皇帝的打算。 “注意称谓。”她此次以裴桓外亲表妹的身份一同前往古兰,自然不再是长公主。 “是,是,末将失察。”西岭用手捂嘴,露出歉然笑意,“那小姐不准备同裴大人入宫议谈吗?” “此行我不便出面,有裴大人在没什么不放心的。”洳是一指挑起身侧毡帘,眺看向外面,长风丽日,无边无垠的草原,如此波澜壮阔,“况且我还另有要事在身。” 西岭目透疑惑的望着长公主,抿了抿唇,也没有多问。 从幽州出境进入北朝,沿着乌诺里山徒行数日便可到达古兰第一大险关潼岚关,其壁垒森严,固若金汤,屯兵有近五万之众。 凤朝使团快要进入潼岚关,关隘防口前已有人远远候着。 “王爷,凤朝使团快近了,我们要不要……”潼岚关守将见耶律瑢站在那儿完全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按耐不住的上前附耳提醒他。他们陛下可是说了,凤朝使节携天子贺书而来,绝不可以怠慢。 “不急。”耶律瑢老神在在的负手立在城门口,目光远眺开去。 兵甲前后护卫几驾轻车缓缓行来,青龙旌云国旗飞展空中,形成万千气象。数千骑兵银甲雪亮,尾随其后。这阵仗浩荡逶迤数里,前后不能相望。 浩浩长队在潼岚关前停住,小侍伶俐的搬下脚凳,迎出车内的人。 耶律瑢这才略整衣冠,上前迎去,寒暄致礼,“裴大人。” “瑢亲王。”裴桓依礼回执,态度温文尔雅。裴桓一直心下好奇,完颜灏重立古兰登基为帝后,昔日各部族的王爷,都被降了爵位,最高的也只是郡王,且各族兵戎也统一归辖于天子。只有这个耶律瑢,负隅顽抗完颜灏不说,归降后不但并未被褫夺封号,反而授珠封至亲王,专事管理国内税负征调流转,看得出新皇对他也是颇为倚赖。 今日初见,裴桓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虽逊于北地人的健朗,但长于倜傥,言辞说谈间也是落落大方。这便是古兰国内赫赫有名的瑢亲王了。 凤朝使团入城,百姓拥堵在街道两旁,只为了争相目睹那些南朝来者,虽说潼岚关临近边疆,也常见汉人商旅,但突厥百姓可都是第一次见到自南朝而来,如此煊赫的仪驾。 城中已经备置好了行驿,门口两列侍从左右而立,静候着来人。 “晚上在将军府设宴,还请裴大人莅临宴饮。”耶律瑢一路送他们至行驿门口,拱手作揖。 “既是瑢亲王相邀,莫敢不从。”裴桓含笑说道。 两人言谈间,跟随在后的车驾传出珠络碰触的清泠之声,软木垂门徐徐打开,珠帘被侍女拂开,一只丹蔻素手从内递出,搭上侍女手腕。 青衣素鬓的长公主从车辕内走出,眸光轻抬,正巧看到耶律瑢目光飘忽的转来,她从容下车走至裴桓身旁,敛襟向耶律瑢略微欠身致礼。 “这是舍妹,一直欣羡北朝风物,此次得蒙陛下委以重托,出使北朝,便想着带她来看看。”裴桓不疾不徐的说,一番言辞丝毫不见扭捏踯躅。 耶律瑢欣然抚掌而叹,眼中不掩的热切,“南朝人杰地灵,女子各个琦颜玉貌,犹似月里嫦娥,本王心向往之。” 长公主含笑低头,眉睫半垂,眸光宁定。却恰是这一低头的风致,让人瞧得移不开眼。 月至中宵,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寒风呼烈,不同于南国柔风细雪,北国的风尖啸回旋在屋顶上空,挟带着一股摧毁万物的气势。 洳是披着软裘,捧着一杯茶坐在桌边,仿佛似在出神,又像在等着什么,烛光灯影照得屋舍内亮如白昼。 忽然响起敲门声,洳是起身迎出打开门,晚风倒灌入屋内,吹得灯烛摇曳不停。 来人披着玄色风氅,身后不远处的台阶下几名小侍候立在风雪中。 他跨入屋内,抬手掀开风帽,朝洳是款然施礼,“长公主。” 洳是合上门扉,闻到他行进时身上飘出的一丝淡薄酒味,“裴大人今日好像喝得有些多。”她抬手拂袖邀他落座。 裴桓解了风氅,随手放到一旁椅背上,在桌边坐下,“瑢亲王盛情难却,臣只得陪着多饮了几巡酒。”他微笑说道。 说起来,他与裴翎是同胞兄妹,这两人似乎都承袭了裴家与生俱来的好样貌和温润优雅的气质。 洳是见他眼底有些许醉意,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便知道他拿捏准了分寸并未真的喝醉,“辛苦裴大人了。”她起手为裴桓倒上一杯热茶,又道:“一切可还顺遂。” 裴桓忙起身谢恩双手接过茶杯,拢在手中,灼烫温度透过青瓷传出,让冻僵的指尖逐渐回暖,“有顺遂也有意外。瑢亲王言下之意也是非常愿意促成两国通贸,再开两境商路。至于我们想要的汗血马和黄骢鬓,瑢亲王也表示没太大问题,只是他们不要真金白银,只需我们拿粮草来换。” “粮草?”洳是心下略感惊讶,脑中瞬时闪过一些信息片段,“因为今冬的几场暴雪所致吗?” 裴桓低头抿了口热茶,眼底眸光闪动,并未想到长公主仅听几句话就猜到了因由,“确实如此,本来古兰境内就五谷不丰,这几场雪暴肆虐成灾,牧人的牛羊死伤无数,国内干戈又是刚歇,一切都是捉襟见肘。古兰皇帝意在南北互通,实在算是明智之举。” 洳是不动声色的点头,“那麻烦又是什么?” “只是谈到盐事方面,我看瑢亲王面有难色。”裴桓眸光低垂,回忆宴上彼此往来言谈,“臣从瑢亲王的只言片语里察觉,古兰可能所屯的用盐也不多了。” “怎会?”洳是泰定的眉眼终于有所松动,心中蓦然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不知是真是假。 “似乎已经有人早一步从古兰买走了大批的盐。”裴桓看向洳是,目光闪烁,“而且运盐调度是古兰皇帝发的明诏,此刻怕已经要运到宁朔城外了。” 如冰雪落在心头,瞬时透亮。当日朱嬴带来南秦动向,她便已经有所猜测,今日借了裴桓之口,方才将那事揭出恍然来。 她想笑,恍惚间竟然觉得那丝约有约无的清苦杜蘅药香在鼻尖浮略不散,亦如那么多年来,他总会适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不曾真的离开。可转念想到他的身份,唇畔浅浅掠开的一丝笑意也凝注,眸光黯然几分,她说,“我不久前得来消息,苏惟已经与南秦达成协议,从其境内购得食盐二万担,若消息可靠,此刻应该已经进入皇域境内。” “这可是大好的事儿,总算暂时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了。”裴桓露出一丝笑容,手中已经渐凉的茶杯被搁回桌案,“如此看来,盐运一事倒还可以从长计议。” 梆鼓声响,悄然间已经快到三更天。 “会是他吗?为何要如此呢……”洳是喃喃低语,像是在问着谁,又像在自语,屋舍内空落落的,只余桌上凉透的茶水和一室烛光明辉。 眼前忽然闪过一抹剔透荧光,一枚莹蓝的蝴蝶收起碟翼立在茶盖上,洳是出神的看着它,恍惚的伸手轻抚上那薄如蝉翼却莹透光润的蝶翼,手指才刚触上,那枚蝴蝶忽然化成一道光晕,绕上她的指尖,缠了几圈后倏忽间又散去光影,彷佛从没出现过。 她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就在耳边,如此真切。 他说:“我一直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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