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公府家的朱轮华盖车从昭阳公主府出来,一路晃晃荡荡地进了梁国公府的侧门。至轿马厅落了停,跟车的小子们鱼贯而出,只剩下嬷嬷们簇拥上来,服侍着霍家七姑娘下了马车。 梁国公府乃是将门世家。府中女眷亦从小苦练武艺,因此公府虽大,却不像许多贵宦人家一般内设轿辇。府中上自老太君下至姑娘们,内外院儿往来时全都是健步如飞,用句当年老太爷的话,“不但消食儿,亦且健身。” 霍家七姑娘被嬷嬷丫鬟们簇拥着穿过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过穿堂、间厅,方才进了正院儿。廊下的画眉鹦鹉叫的欢快,霍家七姑娘却有些娇喘微微的放慢了脚步。身后围随的众嬷嬷丫鬟们见状,亦都不声不响地跟着放慢了脚步。 常在七姑娘身边儿伺候的都知道,七姑娘自一场大病后,不但得了失心症性情大变,亦且丧失了许多气力。 霍家有祖训,唯有承袭了霍家枪法的家族子嗣才能得到最好的栽培。七姑娘骤逢大变,家中主子们生怕触及七姑娘的痛楚,严令下人们在七姑娘面前提及往事。 好在七姑娘虽患失心,性情倒是比从前和软了不少,待下人们也都更加宽厚,比不得先时令行禁止,凤眼一瞪就跟国公爷似的威严凛凛,看的人心里发慌。 主子宽善,底下人就好伺候。这原本是将好事儿,只是那股子不分青红皂白滥好人的劲头儿,也着实叫人头疼。 就拿今儿昭阳公主府的赏花宴来说罢,那礼部尚书家的五姑娘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儿给七姑娘上眼药,畏畏缩缩的好像姑娘如何欺负了她。倘若是在平时,姑娘早一鞭子抽了上去,且不惯着她惺惺作态。可放在如今的七姑娘身上,却被人一番作戏哄得手足无措,当真以为是自己的不是了。 她当下人的看不过眼,待回程时在马车上略微劝了几句,反倒叫姑娘一通“以和为贵,宽以待人”的大道理说的哭笑不得。 怪得府中主子们背地里都说,七姑娘是那一场怪病烧坏了脑子。 “你们都下去罢。不必跟着我,这是咱们自己家,难道我还能丢了不成?”霍家七姑娘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嬷嬷丫鬟们闻言,心说姑娘又不是没在家里走丢过。面儿上却不敢露,知道七姑娘自那场病愈,不大喜欢众人围随,只说什么“不自在”。 她们做下人的,当然不能让主子觉得不自在,何况七姑娘说的也对,这里是堂堂梁国公府,满院子精通武艺的元帅将军住着,外院里跟随老公爷上过战场的三百精兵守着,再加上时时往来巡视的家丁护院儿,那个毛贼不开眼,敢到这府里头撒泼? 众人听命鱼贯而退。临走之前,贴身伺候的奶嬷嬷贴心的指着正院儿西边的垂花门笑道:“姑娘的院子且在那头儿,顺着这道门出去,顺着抄手游廊一直往前走,过两个门转东,一路走到尽头,也就是了。” 奶嬷嬷想了想,又改口说道:“过两个门转东,就是顺着姑娘的右手边儿走就是了。” 霍家七姑娘囧然点了点头,红着脸胡乱的摆手说道:“我知道了,嬷嬷快去休息罢。跟着我走了这么一天也累了,合该歇歇脚。叫小丫头子盛了热水跑一跑,解解乏。” 自打那场怪病初愈后,姑娘的嘴倒是越发甜了。几句话说的奶嬷嬷心里熨熨贴贴的,一叠声的道谢,欢欢喜喜的走了。 霍家七姑娘瞧着别人欢喜的样子,她自己也觉着欢喜。勾了勾嘴角,脚步雀跃着往前走,刚刚进了正堂,只听身后突然有人喊道:“胡菁瑜!” 霍家七姑娘下意识的回头,愕然问道:“谁叫我——” 话音未落,只见向来最疼她的三哥霍青霄铁青着脸面自门后走了出来,寒声说道:“你果然不是我的七妹。” 霍家七姑娘脸色瞬间惨白,她猫咬了舌头似的,神色惊恐的连连倒退,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高几,高几上的汝窑美人瓶掉到地上“豁啷”一声碎成几瓣。 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正堂内的寂静,霍家七姑娘要哭不哭的看着霍青霄,只见素日里不苟言笑却待她甚好的霍青霄头一次露出杀之而后快的目光,曾在战场上杀过人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霍青霄杀机凛然的直视胡菁瑜,沉声问道:“是你这妖孽杀了我的七妹!” “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故意的……”胡菁瑜又是惊又是吓又是恐又是怕,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羞惭愧对,她胡乱的摆着双手,浑身乱颤,口不择言的解释道:“三哥你别这样,我好怕。三哥我没杀人,我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就变成霍青毓了,我不是妖孽。其实我是后世——” “别叫我三哥。”霍青霄喝断面前这女子的话。一想到梁国公府上上下下对此女如此溺爱,可是自己真正的七妹却沦落到扬州烟花柳巷之地,受尽了委屈摧残还差点儿成了瘦马。霍青霄就恨不得杀了这女子。 “你知道我真正的七妹究竟在哪儿吗?”霍青霄俯身上前,凑近了胡菁瑜逼问道:“当你以霍家七姑娘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活的恣意逍遥的时候,你有想过我的七妹是怎么过日子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胡菁瑜被霍青霄周身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吓得手软脚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双臂蜷缩着收在胸前。 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原身究竟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穿到了她的身上? 胡菁瑜猜不到。她只能软软的靠在地上,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霍青霄,神色又是可怜又是害怕。就好像是主人家圈养的猫儿狗儿,主子有兴致对她好,她就洋洋得意的撒起娇儿来。若是主人发脾气了想要打杀了她,她也只会蜷缩成一团,又惊又吓的等着自己的命运。动也不敢乱动一下。 霍青霄看到这妖孽附在自家七妹的身上,用这张脸露出惶恐无助的神情看着他,不免想到这半年来的相处……不可否认,她是个善良柔软的人。 然而他的七妹,不论是身处高位还是境遇落魄,永远都不会露出这等乞怜的神情。 这个人果然不是他的七妹,她的身上,没有霍家人的风骨。 “好了。” 一道苍老倦怠的声音自屏风后头响起,霍家老太君被儿女搀扶着,缓缓绕过屏风,在正堂上首坐定。 胡菁瑜愕然看着霍家几房的长辈兄妹们全都走了出来,失声叫道:“老祖母,爹爹,娘亲……” “别叫我老祖母了!”霍家老太君缓缓摆了摆手,“我不是你的祖母。你却是害了我嫡亲孙女儿的妖孽。” 胡菁瑜瞬间失声,痰跪在地上哭个不停。她泪眼朦胧的看着霍家老太君,又看向梁国公和梁国公夫人,再往下是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和几房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然而从前待她那样好那样和气的人,此刻全都横眉怒目的看着她。便是不显露怒容的,也都撇过脸去。 胡菁瑜越发委屈的哭出声来。穿过来这几个月,她已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霍青毓,更把梁国公府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如今被亲人如此冷漠的对待,向来娇生惯养的胡菁瑜根本承受不住。 霍家老太君神色冷漠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缓缓说道:“早该觉出不对的。捧着不知来处的妖孽疼宠溺爱,却害的自家骨肉流落一方。咱们霍家这是造了什么孽,要遭到如此不幸!” “把人秘密关押到暗室里去,细细的拷问。我要知道,这妖孽究竟从何处来,究竟怎么上了我孙女的身,又想要对我梁国公府做些什么!” 贴身伺候老太君的方嬷嬷欠身应是,起身向两旁侍立的心腹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众人默不作声的押着瘫坐在地上的胡菁瑜进了暗室。 一直面无表情,静坐在屏风后头的霍青毓起身地转了出来。 原本不动如山的霍家老太君立刻招手儿叫道:“我的乖孙儿啊,快过来祖母这边儿,叫祖母好好瞧一瞧。” 霍青毓笑着站定,先向老太太请安,次后梁国公、梁国公夫人、二房长辈、三房长辈的一一拜见过,又同平辈的姊妹兄弟们厮见过,方才在霍老太君身旁坐下,神色倒是比众人都要从容镇定。 霍老太君搂着霍青毓细细打量,看到音容笑貌全然陌生的孙女儿,霍老太君忍不住泪眼涟涟,握着霍青毓的手问道:“……你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扎挣过来的。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啊!” 霍青毓眼眶儿微红,她盼着一幕足足盼了两辈子,如今天随人愿,霍青毓反倒是没了最初的激动,只觉得满腔酸楚全都自心肝肺腑堆聚到嗓子眼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努力逼回眼中的湿意,随口说道:“还好吧,索性都过去了。” 一句话落,满堂里坐着的长辈们却是忍不住掉了眼泪。梁国公夫人哭嚎着上前一把搂住霍青毓,把人死死的按在怀里,歇斯里地的捶着霍青毓的后背,一句心肝儿一句肉的喊着。一直绷着的梁国公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各房的叔叔婶婶也忙凑上前来,哭声询问霍青毓这些时日到底遭遇了什么。 霍青毓深吸了一口气,在长辈们的声声催问下,仍旧是有选择的吐露一些实情——只说了自己一觉醒来成为沈桥,武力震慑冯老三收拢一干手下,并为沈桥报了仇的经过。至于上辈子亲人相见不相认的种种纷繁过往,霍青毓一盖隐去不提。 饶是如此,仍旧听的霍家众人啼泣不止,心疼的了不得。 反倒是霍青毓转过头来安慰了众人半晌,眼见天色不早,霍青毓这才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我须得私下见见那位胡菁瑜。有些事情,我总要问个分明。” 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众人当即点了点头,命人引着霍青毓去暗室。 并未领会霍青毓口中“私下见见”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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