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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到冬天,天色阴沉沉的,仿佛要落雪,芸芸看着下人笼上火盆,又把换洗的衣裳在熏笼上熥好。史三的下肢是麻痹的,感觉非常迟钝,对冷热的反应都很缓慢,曾经下人不走心,火炉放的太近了,燎皱了绸裤,腿上烙个泡竟然都没有察觉。他自身难以产生热量,如此早早把衣衫熥暖,也可以穿得更舒服。    史三靠在暖而松软的玉墨色灵芝纹如意大靠枕上,微微眯着眼睛,好似犯困,芸芸见状,轻手轻脚的走过来,拿掉了火炉上嘟嘟作响的水吊子,把朱红蝙蝠纹的大窗子放下来。她回头示意两个健壮婆子把人抬到床上去,哪知微微一动,史三就睁开了眼睛。    “床上去吧。”芸芸温言软语。    史三摇头:“这样挺好,那橱子里闷得慌,反倒睡不着。”    两个婆子丝毫不敢说不字,当真就放着。无人敢劝,更无人敢强。芸芸叹了口气,挪了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拿着锦皮褥子綉起来。史云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又合上眼睛。恍惚间,想起小时候,他虽体弱,但还能行走,当时还有表妹,特意捉了蝴蝶来讨他欢心,再后来他越来越废……    初开始人们惋惜,怜悯,再后来变成了麻木,笑话,嫌恶。他成了累赘和负担。老太太越偏爱他,众人就越嫌恶他……他最大的幸运,该是死在老太太之前。    老太太冲喜的想法,他是反对的。“何必再耽误一个姑娘。”    “你放心,穷人家多的是溺马桶落风尘的姑娘,我们这是舍财祈福做好事。祖母说是好事,就是好事。”    老太太霜华满鬓依旧很有魄力。原本他已心死,现在却生出不甘。    史云长这一闭眼,再睁开,就是日暮时分,他扭头看到芸芸,这个温软的妻依旧守在旁边。刹那间心中有些异样,便在往常,下人也都躲懒去了,需得他摇铃来唤,她竟然还在……    芸芸察觉,扭头一笑:“爷好睡,昨晚儿竟没有休息好吗?”    女人一旦柔情似水起来有种海样博大深邃的魅力。    史云长刚欲答言,又皱眉,摇手,让芸芸先出去,叫下人,芸芸十分听话的退出,片刻后婆子拿着夜虎子和铜盆出来。史云长并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自己残缺的躯体和太多的不堪。芸芸愿意成全他仅剩的矜持和可怜的自尊。别的夫妻或许得水乳交融,但史云长需要的,更多的是体面。    等到下人走出去,芸芸才捧着一盆水仙进去,金黄色的小花盈盈开着,香味袅袅,室内的异味和压抑都渐渐驱散。芸芸无处不在的细腻妥帖简直如同一场春雨,婉约,低调,却无处不在,润物无声。    她的安分守己和温柔沉默,使所有人都认为三房的日子就会这样河沟行破船般,谨慎而艰难的走下去。包括老太太,包括一众下人,和那个奇怪的长工。    芸芸在认真的生活,做一个妻,认真的去讨好她的夫。但素来以认真为原则的夏明存却忽然不认真了。    于是,小泥鳅偶尔看到夏明存对着三院的天空发愣,好像遇到什么难题。    “夏哥,你咋了?”  “我预备把兔子从蜘蛛洞里拉出去。”  “然后呢?”  “但是兔子已经在蜘蛛洞种胡萝卜了。”    小泥鳅觉得他夏哥喝高了。    芸芸主动去找他,夏明存显然很意外。芸芸也意外,她细细打量着夏明存总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儿,那种精明而清爽的感觉不见了,混杂了犹豫混浊的东西。    “少奶奶”小泥鳅撒着手跑过来,芸芸笑着从袖子里拿出一袋碎银子:“去给大家发,每个人都有,三爷的心意。”    众人一股脑的涌过去,吵吵闹闹,喊着“谢谢三爷,谢谢三少奶奶。”很快,就只剩下了夏明存一个。    芸芸四下望望,从袖子里拿出一锭完整的银子给他。夏明存笑笑,却不接:“三爷对您很大方啊,这么大的齐整银块儿。”    “你自然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芸芸笑着说,这口吻也像主子拉拢得力的下人。    她等着夏明存主动开口,说她的龟。她对这个长工有种谜一样的信赖,总觉得他什么都能给自己做,也什么都能做好。冲什么这样自信?就冲那天他扑倒脚下给自己当桥!    夏明存叹息,极轻声的道:“少奶奶,您的玉龟只怕拿不回来了。”    “嗯。嗯?”    夏明存于是伸出手,对芸芸白而细的指尖轻轻一握,又把银子推回去。    芸芸有点意外,她知道这事不好干,毕竟没什么线索又只有他一个人,但如果只是事情有难度,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气馁,他现在的神态看上去就像信佛的老太忽然发现观音像被老鼠啃了一样。    芸芸坚持把银条推了回去:“给你的,拿着。大过年的,我不想看你不开心。”    夏明存愣住了,这句话的重点应该是大过年的。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切破事都不提一切争吵都消泯,因为大过年的。    但此刻夏明存脑海里却只盘旋着一句“我不想看你不开心”“我不想看你不开心”此中的关怀和在乎实在叫人难以轻舍,他心里颠三倒四翻腾几遍,愈叫他翻扯出屡屡情谊。    了不得,多情总被无情恼——芸芸已转身走人,红色的斗篷在冬日寒风里翩飞,像花又像蝶。夏明存对自己遭遇的事,做出的决定向来拿得准,现下对芸芸却又拿不准了。    越是拿不准越是想入非非欲罢不能  ~  往年,史云长的秋冬都在一日三餐三顿药中度过,严重时甚至专门请了大夫驻府养护。而今年冬季,他竟除了往日养身的药,再没进过额外的药剂,连精神都一日日好了。    老太太喜笑颜开,三院里奴仆释怀,连在外的大爷都来了信表示宽慰,唯一不高兴的,就是李氏了。今日老太太又命人叫芸芸过去,说年下裁衣裳,问她喜欢什么花色,还要打些好的首饰。李氏心中略有不忿,往日可都是尽着自己挑的呀。她许芸照顾丈夫不是应该的?这得算丑表功吧,我常年当家就没有功劳苦劳了?    她的心腹王婆子看她面色抑郁,便拿了点薄荷油轻轻给她按两个太阳。“新修的茅坑还有三天香呢,三少爷是那个样子,老太太自然多体恤新人,太太您又何必忧心呢?这家里还不是依仗着你?为着年下往来各种大小事务,您累坏了吧?”    李氏懒洋洋的抻了抻腿,悠长的吐出口浊气。“说实话,你觉得这新娘子到底怎么样?”    “寒门小户的,上不得大台面。我听迎嫁的王管事说了,她许家就一个老婆子一个老马夫,她连个贴身使唤的丫头都没有,当归茯苓也不过是才收拢的。在家里熬粥做针线,跟咱们家的下人一样,要不伺候人怎么这样得心应手呢?这么久了,在老太太跟前,连句话都不敢大声说,木头美人!”    这夹枪带棒的话说的李氏轻松了点。“照你这么说,这三少奶奶也就这点本事了?”    “她那本事管理好三爷就是顶天了,她可没那眼力心力抢奶奶的管家之权。”    王婆子见开解了她,又凑趣儿说话:“太太您赶紧怀上个哥儿要紧,大房放不下脸跟咱们争,三房眼看要绝后,您何必把这种阿猫阿狗的放心上?”    “哎,”李氏叹息:“这史家一天不如一天,真正好东西都在老太太手里呢,我说是管家不过是个跑腿儿的。老太太又偏爱美人。她选来选去选上许家,为啥?这孙媳妇是她自己喜欢的。”    “老太太再偏爱……也搁不住三少爷干耗油不出菜呀。”    这话倒是真说到点子上了。别叫三爷真一天天好起来,那才是见鬼呢。    李氏眯了眯眼:“这三少爷究竟怎么样了,叫胡大夫再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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