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当空，阳光却丝毫照不进这个小院子，仿佛被什么阻隔了一般。 顾公子抬头看了看天，冲着石桌另一侧撑着下巴的少女笑了笑，“还是这院子里凉快。” 石桌坐落在院中央，旁边有两个石凳,两人，不，一人一鬼分别坐在两侧，姬玄就掩了气息坐在旁边的槐树枝头，低头看着他们。 落到寻常人眼中，少年英俊，少女娇俏，实在搭配的很。但姬玄却看的清楚，那白骨所在的身体已经是一具死尸，被女鬼用了些伎俩，以至于尸身不腐。重重阴气中更添死气。 白骨女鬼虽没有攻击性，却毫不收敛气息，那阴气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鬼魂的程度，到了厉鬼的范畴。只亏顾公子身上阳气足福源厚，才会只觉得有些凉意。若是寻常人来，恐怕早已通体生寒，难以承受。 两人闲闲碎碎聊了将近一刻钟，也叫姬玄听到了些有趣的东西。原来那女鬼名叫朝阳，也是被顾公子以为是受伤的女子，从山里捡回来的。 生前名为朝阳，死后却化为厉鬼，也是十分讽刺了。姬玄打量着女鬼真身，试图在记忆中找到相似的种类。 白骨精？不对，那是半鬼半妖。自己面前这是个纯种鬼。 难道是生前化作骷髅而死，死后才以白骨为形？ 还是不对。姬玄皱起了眉。这女鬼身上的阴气重的蹊跷。哪有怨气和煞气这么少的厉鬼？ 名为朝阳的女鬼丝毫没有察觉到姬玄的存在，全神贯注地与顾公子说着话，然而和谐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这顾公子谈东谈西，中心却在于询问女鬼的情况。至于方式则和顾夫人问姬玄的一样——为何进山？为何受伤？家在何处？ 朝阳眨着圆碌碌的大眼睛，一问三不知。 顾公子这边锲而不舍，朝阳那边巍然不动，兜兜转转了半天，还是什么结果都没问出来。 姬玄感到，如果沮丧和无奈可以化为实质的话，顾公子的怨气估计要盖过院子里的阴气了。 又一次询问失败后，顾公子终于认命般叹了一口气，“天色不早了，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了。朝阳姑娘你好好休养身体。” “顾公子慢走。”朝阳乖巧地点头，将顾公子送出了门外。 院子里一下子少了一个阳气盛的活人，朝阳似乎感觉轻快了许多，甩了甩头发，蹦蹦跳跳地到槐树下，开始挖树下的土。 姬玄低头看着正奋力扒土的女鬼，轻轻一纵落到她身后，显出了身形。 女鬼浑然不觉，不一会挖到了东西，兴奋地捧出来。原来是一个布包。布包上还粘着泥土，女鬼一点也不在意地打开，金澄澄的鸡腿露出来，小院子里顿时香气四溢。 被无视的姬玄看着开心啃鸡腿的女鬼，感到一丝凄凉。她上一次吃到鸡腿，还是在赵家收拾那小黄鼠狼精的时候呢。 有时候神仙下了凡，混的连鬼都不如。院子里的某个神仙默默解除了抑制气息的法术。 威压一不加压抑，便迅速释放在院子里，笼罩的阴气都被压的凝滞了下来，女鬼一大口鸡肉没咽下去，呆愣愣地转过身来。 “侬嘿哈嘛人？”女鬼扑腾站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眼睛瞪的又大又圆，手里还紧紧攥着鸡腿。 “我是什么人？”姬玄慢慢走近，“我还想问问你是哪里的鬼？怎么附了个死尸人身，钻进人家里住？” 女鬼受惊更甚，转身往墙上一跳就要跑，但跳到一半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好好说话，跑什么？”姬玄手指往空中一提，像提着一条无形的线连着女鬼的身子，把女鬼给悬起提了回来。 纤细的身体砸回石桌上，与闷响同时传来的还有骨头的咔嚓声，配上少女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凄楚可怜。 如果这少女不是一只鬼的话，姬玄就要相信这个看起来要哭出来的女子是真的很疼了。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想把场面弄得像自己在施虐一样。 “放轻松，我就问你几句话。”她伸出手来打了个响指。 朝阳感觉身体一松，那定身的法术解除了，即使如此她也不敢起来，只是蜷起身体把鸡腿紧紧捂在胸口，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正冲她笑的陌生女子。 见到女鬼这样，姬玄脸上的笑容更和蔼了，并且丝毫没有收敛威压的意思。 “来历，经过，目的。”扔出这三个词后姬玄坐在石凳上，轻轻抽出女鬼怀里的鸡腿。 “一一说出来。” --------------------------- 朝阳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鬼。 山里的伙伴大都还飘来飘去的时候，朝阳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身躯，一个刚刚死去的少女。 这少女是和爷爷来山中采药的，结果被几个男子看中了欲行不轨，爷爷年老体衰，被一个男子一斧头劈下一命呜呼。少女则在挣扎之时栽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顿时头破血流，挣扎了一会也没了气息。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朝阳正孤孤单单一只鬼飘到这里，见救不了他们，只能拼力紧紧趴在一个男子的后背上。鬼魂在人身上阴气会影响活人，几个男子见一老一少都死了，也回过神来要跑，只有被朝阳抱着的男子头痛欲裂，跑得极慢，还伸手拽同伴的衣袖，生怕他们抛下自己。 就在推搡与叫骂声中，朝阳的伙伴赶来了。山口处顿时阴风阵阵。普通的小鬼不像朝阳天生阴气极重，近不了这几个阳气重的男子身，只能围着他们尖嚎。老鬼则不怕，直接附上几个男子的身体，夺了身躯的控制，操纵着那身躯一个个以头击石，与少女相同的方式死去。 鲜血遍地后，一众鬼就等着他们的灵魂出现。可左等右等，少女和爷爷的灵魂就是没有出现，身体却是实打实地死去了。其余几个行凶男子倒是都化了魂魄，被几个鬼压着去了山里的地狱受刑。 “真是怪事，这两个人是枉死的，枉死的人怎么会不出魂魄呢？”山里辈分最老的朝暮爷爷绕着两个人的尸体转圈，他的魂魄没了一只手，只能用一只手捋着胡子，满脸疑窦。 朝阳的魂魄是一具白骨，此刻缩成一小堆骨架，也好奇地看着地上一老一少两个尸体。 他们从白天等到太阳落下，又从黑夜等到了拂晓。最后经几个辈分大的老鬼确定，这两个人是不会出现魂魄的了。 刚刚死去的身体最适合鬼魂附身，如果运气好用点术法加持，还可以保持身体不腐，倒时候他们这些山里鬼就可以用实打实的身体在山里玩了。 如果是极其老的鬼，还可以用身体进食，做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的事情。 朝阳很羡慕，她从有意识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叫吃东西，什么叫睡觉，也没有任何生而为人的记忆，就连名字都是朝暮爷爷给她取的。 朝暮爷爷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选择身躯，这时候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看这后辈的身体适合我，就将其给我好了。” 他所指的后辈，正是那少女的爷爷。 朝暮爷爷在山里德高望重，大家自然都愿意。只是剩下来的少女身体就有点难办。山里有一定修为的女鬼少，这少女一看就身体薄弱难以维持，一时间也没有人出口索要。 这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从鬼群中传了出来。 “我，我可以要这个身体吗？” 朝阳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少女的身体对她有特别的吸引力。她数不清自己在山里呆的时间，大概有几十年了，一个身躯也没有过，今天看到了这件事情后，就更想要一个身躯了。 有了身躯以后就可以在河里洗澡，采摘山上的花草，抓山里的动物玩......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她也可以更有用些，而不是只能趴在活人的背上，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和老人死去。 大家都有些不太赞同，朝阳还是一个小鬼，怎么能驾驭好这个身体呢？但朝暮爷爷和其他几个辈分高的老鬼却显出沉思之色，最后几人相互点了点头，决定让朝阳先进身体里试一试。 得到了许可后，朝阳紧张地往少女身体钻去，脑袋里还飘着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万一自己附不上去呢？万一少女的魂魄又出现了呢？万一自己进去了之后反而把身体弄坏了呢？...... 然而所有的想法在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天光云影是明亮的，照出山里许多的颜色。空气中有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充满了她的鼻腔。风吹过脸庞有种奇异的感觉，让人想去触碰...... 周围的鬼都看着她，有惊讶，有欣慰。朝阳感受着他们的注视，不，不仅仅是他们，朝阳此刻觉得自己有一种被全世间注视的感觉，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是一个穿梭于山林的虚无缥缈的白骨，而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可以被注视，被感知，被亲近的存在。 当人真好，朝阳晕乎乎地想着。纵然她永远也出不了山，去不了人间，她也想作为人，一直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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