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争归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如今朝中忙于重新立法,揽事儿的这些文官每日披星戴月,恨不得把每一刻拆开来用。其中就包括殷争。他刚回屋,大太太就择人请他。大太太等他到这个时候,想必不是小事,殷争来不及喝一口水,匆匆赶过去。 “何事让母亲等到这时辰?” “你这几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可不得等着。” “朝中……” 大太太摆摆手,打断殷争的话,道:“别解释了,我都知道。如今陛下年幼,能为陛下分忧是身为臣子的福分。母亲不是怪你这个,是有事要问问你的意见。过几日就是宫里头选伴读的日子,我的意思是不想棠棠去考核。本来这事应该和你祖母商量一声,可你也知道你祖母年纪大了又身子不好,就不拿这事儿叨扰她了。” “原是这事。”殷争知道大太太是舍不得殷觅棠,“这回四品以上官员家中符合年纪的孩子都有资格进宫去考核,这么多孩子,棠棠又年幼,未必选的上。” 大太太摇头,说:“鸿元公主才五岁,所谓的伴读其实就是玩伴儿。玩伴儿嘛,自然得依着公主的喜欢。咱们棠棠和鸿元公主能玩到一块,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儿了。母亲的心意你也明白,就是舍不得棠棠这么小离家。今儿我也问了棠棠,这孩子也同意不去。依我的意思,不若干脆称病不去参加这个考核。” “棠棠当真同意不入宫?”殷争问。 “我能拿棠棠的事儿骗你不成!”大太太立马竖了眉。 殷争略一思索便点了头,“母亲看着办罢。” 已经太晚了,大太太催着殷争回去歇着,她捶了捶腰,也匆匆睡下。大太太这夜睡得晚,第二天早上便起不来。王妈妈一早就吩咐院子里的小丫鬟挨个院子支会一声,让各房都不用过来请安。 赵妈妈推门进屋,惊讶地发现殷觅棠已经醒了,正垂着小脑袋坐在床沿。 “呦,咱们爱懒床的棠棠怎么起怎么早?”赵妈妈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急,今儿不用请安,多睡会儿也成。” 殷觅棠“噢——”了一声,身子朝一旁栽倒,慢吞吞往床里挪。 赵妈妈笑着弯下腰给她盖被子,瞧着小姑娘重新闭上眼睛,也不再多想殷觅棠今日早醒的缘由。赵妈妈本也不是多心细的人。 “妈妈……”殷觅棠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真的不用去请安?” “妈妈还能骗你不成?睡吧。” 殷觅棠眯着眼睛,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在床边摸了摸,摸到赵妈妈的手,摇了两下,声音里带着点倦音,慢吞吞地说:“妈妈以后早点叫我,以后都不要最后一个到祖母那儿请安……” 赵妈妈只是笑:“你当是你爹爹上早朝呢?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太太疼你,你以前懒被窝不肯去也从不怪你。” 殷觅棠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慢慢合上,整个人困得蔫蔫儿的,她不说话,半梦半醒地摇头。 殷觅棠又睡了半个时辰才起来,赵妈妈从衣橱里翻来府里新裁的衣裳,扯着衣裳的双肩,在殷觅棠眼前晃了晃。乐呵呵地逗她:“棠棠瞧这身好不好看?粉粉嫩嫩的,昨儿才送到。咱们棠棠穿上了一定顶可爱。” “好看。”殷觅棠认真点了下头,“可我不想穿这个。” “那棠棠想穿什么?” 殷觅棠不说话了,她从床上跳下来,光着一双小脚丫往偏房跑。 “姑娘慢点,怎地连鞋子都不穿!”赵妈妈急忙抱着衣服出去追她。 殷觅棠停在一个高大的双开门红木衣橱前,她仰着头,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赵妈妈追过来,愣了一下,才说:“这儿阴暗,姑娘身上只穿了寝衣,别凉着。咱们回屋去!” 殷觅棠指着面前的衣橱,说:“我要穿这里面的衣裳。” “不成!”赵妈妈把脸拉下来。 殷觅棠转过身来,仰着头望她,慢慢瘪起嘴。赵妈妈还是板着脸,殷觅棠就又往前走了一步,攥着她的大拇指轻轻地摇。 赵妈妈的心慢慢软下来。 殷觅棠每日的午膳是和大太太一起吃的。大太太看着屋里的两个丫鬟变着戏法似地插花,满脸含笑。她就喜欢鲜艳的花,美好。她刚询问王妈妈殷觅棠怎么还没过来,院子里的小丫鬟就挑起帘子禀告人到了。 大太太稍微坐直了些,朝门口望去。当殷觅棠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 殷觅棠瞧了一眼祖母的脸色,觉得祖母不似往常亲昵。她抿着下唇,摆出笑脸来,走过去规矩喊了声“祖母”。 大太太强压下心里的震惊,努力用平常的语气,问:“棠棠,是谁给你找的这身男装?” 殷觅棠不仅穿了一身宝蓝的男装,就连柔软的头发也梳成男儿样。可是她模样太可人,瞧着丝毫不像小公子。 “是棠棠自己要穿的。”殷觅棠认真地说。 大太太沉默下来。 大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没了丈夫,面对虎视眈眈的二房,不得不硬气撑起长房。她向来是个严厉易怒之人,只是对着几个孙女的时候喜笑颜开。眼下所有的威严一下子爆出来。 跟着殷觅棠进屋的赵妈妈瞧着不对劲,赔着笑脸解释:“四姑娘就是一时贪玩,她……” 大太太冷冷的一瞥射过来,立刻让赵妈妈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殷觅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祖母,她有点害怕,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攒着袖口,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小手儿松开袖口又攒紧,再松开,又攥紧…… 殷觅棠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鼓足勇气像往常那样去拉祖母的手。她说:“祖母,棠棠以后做男孩子。” 大太太喉间一哽,一下子把殷觅棠紧紧抱在怀里。 “没了男丁的家……”后半句,哽在喉间喘不出来。 殷觅棠听不懂,可是她听出来祖母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她眼圈一下子红了,慌慌张张地伸出手去拍祖母的背。 “不哭,祖母不哭!有男丁,棠棠当!” 赵妈妈脸色惨白,就算她再粗心大意,也看出不对劲了!定是有人在殷觅棠耳边胡说了什么!她心里砰砰直跳,恨自己没照顾好殷觅棠。她“噗通”一声跪下来,大喊:“大太太降罪!” 大太太气得身子发颤,她指着赵妈妈,眼目猩红,却半日不吐半个字。 王妈妈急忙把赵妈妈拉起来,把她扯出屋,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当着四姑娘的面儿拿出这套来作甚?还怕四姑娘知道的不够多不成!” “是是是……您提点得对!是我糊涂!是我糊涂!”赵妈妈整个人都慌着,“眼下怎么办?您大发慈悲给指个明路啊……” 王妈妈叹了口气,心里感慨下人就是下人,这房里没个女主人就是不成。 第二日,殷觅棠得知赵妈妈告假回乡省亲了。大太太又往殷觅棠这里送了李妈妈和陈妈妈过来。李妈妈长得高瘦,不爱笑,陈妈妈长得矮胖,也不爱笑。 殷觅棠坐在床沿望着她们,没让她们抱,自己撑着床沿跳下床。她站在青竹围屏前,望着架子上的粉色襦装。这是昨儿个赵妈妈给她找的。殷觅棠伸出手来摸了摸,料子软软的,像赵妈妈的大胖手一样。 “四姑娘,不能光着脚走路。”陈妈妈拿着一双小鞋子走过来。 殷觅棠看她一眼,乖乖抬脚。 又过了五六日,殷觅棠乖巧地坐在大太太旁边写大字的时候,宫里正在挑选戚如归和戚不离的伴读。 这事儿,是李中峦负责的。 李中峦看了一眼御花园里黑压压的一大片小豆丁,有些头疼。这些孩子里面年纪大些的还好,已经懂规矩了。可是还有许多四岁的孩童。四岁的孩子懂什么?爱动爱闹爱说话。整个御花园被这群小豆丁闹得乱哄哄的。 “干爹,签到表。”小江子小跑着过来。 李中峦接过小江子递给来的名册。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地又重新在大片名字里翻找了一遍,他的眉心逐渐拧出一个“川”字。 其实……当初李中峦呈上去的拟定名录是朝中大臣家中五至七岁的孩童。他考虑得周到,二殿下和鸿元公主五岁,哪能找比他们还小的? 只是当时戚无别淡淡问了一句:“殷家四姑娘今年几岁?” 李中峦心领神会,这才把伴读的年纪改成四至七岁。 为了那个殷家四姑娘改了规则,结果她没来? 李中峦把手里的名册卷起来,敲了敲额头。 这叫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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