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御叔整军束顿,穿上行军盔甲,骑上战马,领着五万大军从株邑出发,直直地朝北前进。 大军所经途中,一路上都是衣衫褴褛的灾荒流民。 饥荒当道,民不聊生。 自陈穆公崩逝,其子妫朔继任陈国君主以来,整整十八年的时间,陈国国力锐减,国土少了一大半。幸得当年陈国出了一位妫栝将军,其如天神降世,力挽狂澜击退四方入侵,耗时五年才得以保齐陈国大好河山。 自他担任大司马,稳固国土期间,陈国一扫前耻,在四方各国间的地位骤然上升,并曾两次与鲁、宋、晋等国在新城会盟。 那时,陈、宋两国既是盟友,又是友邻,彼此间互相来往,甚少发生摩擦,一直以来两国之间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直到妫栝出事,陈国新王妫平国继位,陈、宋两国之间的交往便陷入了瓶颈。 陈国现任君主只知贪图享乐,满足现状,不思进取。既无其父俯视群雄的豪情壮志,亦无逐鹿天下的野心。其重文轻武,他在位期间,文臣地位得到很大的提升,而那些站在背后,默默保疆卫国的将领们,很大部分曾是妫栝过去的部下。受其主连累,且远离朝堂,他们在君主面前并无半分话语权。 这八年以来,妫平国沉溺于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荒唐表象中,其荒淫无道,只识后宫美人,享受着左拥右抱的情趣,甚少打理国事,将辅政大权交于几个文臣手中。他不辩是非,宠信佞臣之言,对其子民不闻不顾。曾经有一位大臣向其哭诉百姓之苦,说老百姓穷困得没有饭吃之时,他竟然荒唐发问:为何他们不吃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享受了太久的太平生活,久到他早已忘记二十多年以前,陈国被欺被侮,任人鱼肉的血腥过去,忘记了当年到处割地赔款,苟延残喘看人脸色过活的时候。他不曾想过,若非是将士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来这十多年的和平,他如何当他的太平君主? 和平的生活简直让人麻木。 那些牺牲生命,用自己的尸体白骨堆彻成城墙,保护国土的将士们,他们的灵魂依然飘散在陈国土地上空。他们守护着国土的和平,守护着家人的安康。他们的灵魂还未走远,他们本信心满满地期望着他们的国君,在血腥的战争结束后,能为他的子民带来幸福的生活。可是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家人在脏乱贫困的生活中挣扎求活;看着他们的国君日渐荒废,宁听文臣一面之言,也不肯相信他们这些时刻将刀抹在脖上的将士们;看着他们所深爱的祖国日渐贫弱,一步步走入当年的战争乱世。 五万大军,对阵宋国十万强兵。 究竟是谁带给他如此大的自信?让他认为仅靠五万兵士,就能击退对方的十万精兵。 强弩之末已成过去,殊不知夏御叔身为陈国司马,这些年来为了稳固军心,编织了多少谎言,耗尽了多少家财才得以让将士们始终相信他们的君主没有抛弃他们。 缩减开支,他补。 恶意中伤,他独自面对。 强颜欢笑的背后,是他对祖国日渐凋亡的心。 如此权利,他守来并无作用。若非不舍不愿抛弃这些跟随他多年,陪着他四处征战的将士们,他早已脱下战袍,不去理会红尘纷扰。 越是在这个位置站得越久,他越是懂得当年妫栝的不易。 他的这些手下将领们,在妫栝叛国一事发生后,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仍旧誓死保持对他的忠心。 他们始终不愿相信那个值得让他们一生敬爱的将军,会做出背信弃义,抛家弃族一事。 即使谣言传得再猛烈,他们的心中依旧牢守着一个信念,那就是妫栝将军没有抛弃他们,他一定还会再回来。 带着他们重整军鼓,重振家园! 单纯的他们不会知道,就是因为他们无上的忠心,以及愿为他们的将军视死如归的决心,才会让当年的陈国大王忌惮,感受到害怕。 一旦妫栝想反,只要轻轻挥动他手中的军旗,就会有无数的军民跟随在他的身后,拥戴他当上大王之位。 君王猜忌心本就重,妫栝又与他同宗同族,即使他造反继位,只要逼迫他写下禅让诏书,亦名正言顺。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在君王面前侧耳旁风,稍加鼓动,很难保证他不会做出让亲人痛、仇者快之事来。 而那些跟随过他的将士,被降职的降职,被查办的查办,更有一部分老臣因为言辞激进,受到连坐之罪,被逼死在牢狱中。 剩下的那些人,自夏御叔继任司马之后,将他们收编到自己部下,将他们与自己原来的部下一视同仁。他与妫栝的关系,他们都知道,因此对于他的收编,没有一个人抵抗。说是因为对他信任,究其根由还是因为对妫栝的信任。 大军行走数月,终于抵达两国边境夷邑。 夷邑夹在陈、楚、宋三国之间,是三国沟通往来的友好桥梁,然而一旦国家硝烟升起,作为边境之地,夷邑首当其冲将会承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战火侵袭,退无可退。 当夏御叔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陈国大军踏入夷邑之地,放眼所在,就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和平的小城笼罩在一片浓浓的烽火硝烟之中,除了漫天的黄沙,只能看到堆彻成山的尸骨。 满城哀嚎遍野,房屋倾塌,夷邑子民家园被毁,无论男女老少,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仅着零星支零破碎的衣衫抵御寒风的入侵。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携家带口躲到沙漠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躺在黄沙上。 夜里豺狼野兽蠢蠢欲动,向着这些可怜的人们伸出它们锋利的爪子,将他们撕扯吞入腹中。 为了抵御豺狼的攻击,他们互相聚集在一起,夜里点燃篝火,轮流守夜站岗,只为了能活下去。 一路而来,到处可见断臂白骨。 无人敢在黄昏之后落单,落单意味着他们在不久以后就会遭受虎狼的攻击。 大军整军齐队,行走在沙漠中。入目而去,皆是成群结队的人们。 他们挨饿受冻,吞食黄土,只为了等待他们的君主会派人来打退敌人,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他们看到夏御叔领着大军前来,就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们一路大呼,脸上藏不住的喜悦,他们流着干涸的眼泪,互相奔走相告:大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他们跪在大军面前,不住地磕头,祈求对方赶走敌人,还他们一个美好的家园。 夏御叔答应他们,他一定会赶走敌人,还他们家园。 那些趁着战乱混入夷邑,到处巧取豪夺、烧杀掳掠的人,都是一些来自别国的流民草寇。他们打扮成宋国军人的模样,仗着他们的声势趁火打劫,烧毁夷邑百姓的房屋,抢夺他们的粮食,霸占着他们的土地,将他们赶出夷邑。 都是一些细作之人,只会仗势欺人。 当他们看到陈国大军到来,被他们的势头所震撼,不禁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 为了祭奠那些因他们而死的百姓,夏御叔父子当着满城夷邑子民的面,在他们的期盼中,将这些流民草寇的头颅亲自割下,将他们的鲜血洒在夷邑土地上空,将他们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暴晒十日,以此惩罚他们的罪行。 夷邑的土地收复后,两父子站在夷邑的城墙上,望着这个触目惊心、面目全非的小城,不禁开始忧思叹息。 “父亲,硝烟烽火马上就要点燃,不久的将来,这里就会迎来一场大的灾难,将会有不可计数的尸骨会被掩埋在此处。”夏征舒对着眼前已如废弃之城的夷邑,脸上布满了担忧。 夏御叔纵横沙场二十余载,早已看惯了人间生死,脸上早已麻木得没有表情。 “没有人希望生活在乱世之中,作为他们的将军,为父现在能做的,唯有通过战争来平息两国战火,以此来保护我陈国子民。” 夏征舒看着他正值壮年的父亲,眼中透露着一丝不解,“儿子听说,父亲在打完这次战后,便要弃甲归宁?” 闻言,夏御叔将两手撑于城墙护栏之上,望着这个烽火小城郑重地点了点头:“不错。” “还请父亲三思。”夏征舒俯身行礼,劝解道:“若然父亲交出司马之位,只怕我陈国再无人能够承担此位。父亲身为战神又身系天下子民,是陈国的顶梁之柱。父亲若不在,将来谁带领他们征战沙场,击退敌人?” 夏御叔回过身,两只手拍在儿子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 一双眼珠子明明望着他的方向,目光却缥缈无终,不知飘往何方。 右手上绑着的粉红丝巾,不知何时已露出一头,在风的吹拂下,往南边、往株邑的方向飘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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