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至,檐上积雪。 嗖嗖凉风打着卷儿从上空袭来,苏漾下意识缩成一团,裹紧身上艳红披风。她抬起目光,望向不远处半人高的石头,似曾相识的场景,唤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记忆中,男人伏在她身上,眼里一片赤红,面容狰狞。 “今天下战乱四起,流民叫苦不堪,朕命钦天监夜观天象,占卜一卦,算其因果,得出在宫中有一妖女。妖女容貌出众,但面相有异,恐有胎记,朕查遍宫中,只苏爱妃合其描述,遂决定忍痛割爱,赐苏爱妃一死。” 字字如锥,狠狠钉在她心口,苏漾猛地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 “妹妹?” 自从自己这妹妹大病痊愈后,便总是魂不守舍。 担心苏漾会旧病复发,苏池便总提心吊胆,时不时也要看她两眼,刚刚又听丫鬟说小妹在这大雪天里,竟是跑进雪堆里去荡秋千。 她伸出手,搓了搓妹妹被冻得通红的小耳朵。 “家里这段时间病人太多,我都快要照顾不来,你个不省心的丫头,还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苏池说着说着,便有些恼,绕到妹妹面前,轻轻勾了下她秀气的鼻子。 她小脸红扑扑的,双眼满含水光,只怯怯看一眼,便让人柔在心里。 苏池叹了口气,怎么也不舍得再去责怪她,谁让自己这妹妹生的这般好看,连她个姑娘家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 而看见姐姐后的苏漾,也在突然之间记起什么。 “阿爹,阿爹的身体还好吗?”少女小嘴微张,连忙抓住自己衣袖,嘟着脸道:“姐姐可有亲自煎药?阿爹的药很重要,姐姐务必要亲自盯着,若是没有时间,不妨让我来...” 她忘不了父亲上一世离奇的死因,直到自己死后,才得以窥见天机,得知阿爹竟是被那人暗中下了夹竹桃,慢性中毒而死。 虽然不知那人何时开始下的药,但时时刻刻提防些,总是没错。 但姐姐却似乎并未理解自己的焦急,她笑着点了点头,“放心吧。” 怎么能放心。 苏漾从秋千上一跃而下,牵过姐姐的手,一双清亮眸子里满是担忧,“姐姐前几日独自料理府邸上下,想必劳累不堪。不如今日让阿漾为爹爹煎药。外面天气寒冷,姐姐还是莫要在外面站太久,当心受凉。” 握住自己的小手温热柔软,苏池心中一动,愈发觉得自那场大病后,妹妹懂事了,也长大不少。 心中欣慰,便含着浅笑,“去罢,不过回去后就莫要再出来了,你的病刚好,不能受凉。” “阿漾知道了!”少女弯起眼甜甜一笑,束紧身上披风,忙不迭转身进了长廊。 ...... 当自己再次清醒时,眼前便已经是这幅场景。 彼时的宁国公府与记忆当中的几乎一般无二,长廊旁雕花精致,傲梅迎雪而立,便连厨房里摆放的零碎物件儿,都与上一世分毫不差。 阿爹的药不好煎,但苏漾还是不放心将此事交于下人,一个人在厨房里前前后后忙活了好一阵儿,才算把药熬好,又小心翼翼拿来阿爹喜欢的瓷碗,仔细盛上后,方才满意。 若是自己此世能一直如现在这般,陪在阿爹和哥哥姐姐们身边,她便算一直这么服侍爹爹,也心甘情愿。 自己煎好的药,当然要自己送去,阿爹的书房也离得不远,苏漾端起盘子,满心欢喜,想着到时应当怎么跟阿爹讨夸奖,自己定要好好在阿爹身边腻上一会儿才肯罢休。 脑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鬼点子,直到走到书房门前,苏漾方才收起心思,抬手刚欲叩门,却又听见从屋内传来一阵低声细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将要叩下的秀拳便这般悬在了半空,苏漾动作一顿,柳眉微微蹙起。 府里何时来了客人?能让阿爹在书房里接待的,定是贵客,可贵客来访,府里又为何半点声响都没有? 阿爹在招待客人,自然不能随意打扰。 但她也并未立即转身离去,而是屏住呼吸,静静立在原地。 “苏叔,您先把身体养好,不用担心明日的事,我自会出手相助。” 男子声音清冽,语速不急不缓,听来便能让人莫名安定,苏漾对这声音并不耳熟,自然也听不出是谁在讲话。 “唉,无所谓,即便我答应了,那小子又能乃我何?” 这是阿爹的声音。 苏漾心中一紧,五指也在不知不觉中,死死攥住了端盘。 虽然阿爹说的很轻松,但语气里却满是无奈,她了解阿爹,那般意气风发的人,又能有什么事,竟会让他心生无奈。 她咬住嘴唇,目光穿过褐色汤药,凝于碗底。又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后退几步,去到门前院中,院中梅花清香扑鼻,却丝毫不能使她心旷神怡。 苏漾不敢再继续听下去,她害怕听到那个人的一切,甚至那个人的名字。 若不是因为他,上一世的自己也不会耗尽一生花样岁月,更不会背上祸国殃民的罪名,乃至于连累了整个苏家。此生重来,她本想不惜一切代价去躲开那个人,却没想到命运还是这般捉弄人意,竟是硬生生将他推到自己面前。 她便这般木然坐着,直到听见有个声音轻轻唤她。 “苏姑娘?” 似是刚刚屋内男子的声音。苏漾蓦的回神,抬眼望去。 男子身着白裘,身姿挺拔有如青竹直立,外表虽像是文人出身,周身气场却凛然如刀。他长眉稀疏平阔,鼻梁俊秀高挺,一双清眸似星,本应熠熠发光,却沉寂如深潭,令人莫测。 似是因为自己终于回过神,注意到他。那男人倏地一笑,舒开眉心。 “外面太冷,还是进屋罢,正好苏叔也在,你们父女两个观雪交心,也不失为一桩美事。”男人迎面而来,挟着一股凉风,未等苏漾反应过来,便已经端起桌上汤药。 “……你干什么?”见他端起汤药,苏漾心中急切,也没来得及多想,便一把拽住他宽大衣袖。 男子略一蹙眉,将目光投向她。 十几岁的少女,披着艳红色披风,正扬起小脸儿定定望着自己。 虽然年纪尚小,但眼角眉梢的那股子媚意已是呼之欲出。她明眸如水,似是还未反应过来人是谁,只在不经意眨了两下眼,便带起纤长睫毛上的几片雪花。 杏目含春,黛眉如山。如此娇媚的美人胚子,额上却带着一块粉色胎记。 男人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怪异。苏漾心知,应是自己额上胎记的缘故,便忙不迭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你……你是谁?”被他盯得有些发憷,苏漾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那是我要给爹爹的药,你快还我。” “药已微凉,苏姑娘莫急,你去见苏叔,我去温药。”他温然一笑。 “你怎的知道我是三姑娘?”苏漾急了,“把药还我!” 男子眉梢一挑,“苏家三姑娘姿色倾国,额心生花,果然名不虚传。” 这等夸奖听得多了,苏漾自然不为所动,仍旧固执着要抢回汤药,不料她已经到嘴边的话,最后还是被男人的目光生生逼了回去。 虽是笑颜相对,但她能够明显感觉到,在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容抗拒的气场。那种气场不是蛮横,也不是强大,却让人心悸。 苏漾无奈,只得就此作罢。不满瞥了那男人一眼后,灰溜溜进了书房。 身后男人也眯起一双眼,默默注视她离开,直至少女身形完全消失,方才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 “阿爹!那人欺负我!” 苏漾柳眉轻蹙,迈着小步踱到自己阿爹身旁,整个人恍若受了气的包子一般,垂头丧气。 她一边同阿爹撒着娇,一边用目光细细打量着父亲面色,经过姐姐数日以来的精心照料,阿爹身体虽有所好转,但却并未完全痊愈。 大夫说是心病所致,难以根治。 但今日却不同,阿爹似是心情不错,面色红润不说,连呼吸也平稳不少。 苏漾面上仍装作一副赌气的样子,心里却早已将那男人夺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暗暗祈祷阿爹的状态能一直这般好,若是阿爹的病得以根治,她也算得以了却一桩心病。 而桌前的苏父在听完自家女儿如此不满的一番控诉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不经意勾起嘴角,失笑出声。 “阿爹,你笑什么!”苏漾更是委屈,三两步上前抱住了苏父的胳膊,“你女儿都被人欺负了!你还笑!” “他不会欺负你的。”苏父止住笑,慈爱的目光望向女儿。 阿爹竟是不信自己。 苏漾本来心里没多大委屈,但阿爹这么一说,不委屈也要生出些委屈。她便真的置起了气,轻哼一声。 “好了。你以后自会明白为父的意思。”苏父笑意渐散,神情严肃,将尚还嘟着嘴的女儿拉到自己身旁,“先不说这个,为父有更重要的事要同阿漾商量。” 不安如浓雾一般重新笼上心头,苏漾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惴惴不安,并不是因为多心。 阿爹说,明日丞相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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