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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极冷呢。”    原燕国西南境,自燕国被灭后,秦王嬴政将此处划分为数郡。今虽才十一月,然此处已然举目之处尽是皑皑白雪,茫茫一片。    河水里掺着些许冰渣,还在缓缓地流动。    披着厚重大氅的女孩走至河边,缓缓蹲下,伸出手指,指尖触及河水,感到刺骨的寒意。轻轻喝出一口气,立即氤氲作一团雾气。    水面虽和缓,却依旧有微波,看着水中倒映出破碎的影子,漆黑的大氅边缘裹着厚厚的白绒,白绒藏起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如同夏日里树间琥珀一般稍显淡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与自己对视。    “元姐姐,你在做什么呢?”远处,传来荷华笑吟吟的声音,凑近了,才嘻嘻作笑道,“哦!元姐姐在这里窥影自负,哈哈……这么喜欢看,不如和我回去,我屋子里有一面顶好的铜镜,银雕玉柄,上头还镶着……”    “你可得了吧,什么好东西她没有……”河边半丈高的黑石上站着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儿一脚踩着岩顶,手搭放在膝盖上,鄙夷地俯瞰着自己的妹妹荷华,“还缺你那小破镜看。”    “你!”荷华气极了,团了一团雪就朝着他扔去,那雪团儿却只是砸在他的脚边。引得他又是一番讥笑。    “你可知这儿是哪。”水边的女孩站了起来,看着雪花又飘进了河中,无声无息地消失。    “不知道。”荷华道。    寒风呼呼。    “易水。这条河,是易水河。”    荷华双手捂住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头歪了歪:“哦,可是,那又如何。”    “七年前,燕国太子命一刺客名曰荆轲者,于此河而行,入宫刺杀你父王不果,燕国不齿之行败露,燕王为保全国家,杀死了太子以其头颅向你父王谢罪。”    “燕王……杀了自己儿子?”荷华骤然感觉周身发冷。    在岩石之上的男孩好似对此事也有了兴趣,纵身跳下,走到她面前,问:“然后呢。”    “然后,六年前,你父王领兵踏过这易水,不久后燕国灭。”    荷华惊得捂住嘴。    “切,这又有何可惊,自古成王败寇。”男孩背过身去,走了几步,看着犹然站在河边的她,猎猎的风吹起她的衣袍,“不过,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书上看的。”    “哈?”他抓了抓脑袋,“那些个儿燕国破字你也能看明白。”    “元姐姐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啊,连她半个手指头都比不上!”荷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亲昵地靠着。    “荷华你要弄清楚,站在这的才你亲哥哥。还有,燕国都亡了,看他们的破书还有什么用,走走快点走,这破地方要冻死人。”    “知古识今。”    他脚步停了下。    环顾着四周,眼神微微变了些。    缓缓地退了两步,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一边退一边大声说道:“小丫头片子一个,老气横秋的。你才大了荷华几天……”    走近了,才低声道:“前面有人。”    闻言,她的眉头皱起。    是齐国人?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会有齐国的刺客。    “沿河向北五里,有一个驿站,那儿一定有秦兵把守,如若可以跑到……”她话还没有说完,被他一挥手打断:“别妄……”硬是压下了声调,道:“别妄言了,五里,不出半里,我们就会死的。”    说完了,看着身边的荷华。    “他们不是为了杀我们,是为了活捉。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能在一刻钟内,跑到驿站求援吗?”    女孩琥珀般瞳色暗沉些许,思索了片刻,解下自己的黑裘,空中一挥,上头的新雪纷纷落下,披在他身上,一边系带一边凑近了,沉着声说着什么。    三人走至岩石后,一会儿,荷华走了出来。    但她面色如雪。余光总是不由得慌张地往河岸远处枯木林里望去。    “元姐姐……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方才所说的那场刺杀,成功了呢。”荷华的声音里有些微地颤抖。    “它失败了。”她的声音很平淡。    “所以,我问如果,如果……”    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漠然平移,定在荷华不安的面容上。    “那不论是这世间,还是你我,必然都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大岩石后被石头与枯木小心翼翼固定好的那件墨黑的衣裘,在凛冽的寒风中鼓起一角。而原该披着它的男孩,无声息地没入刺骨的易水河中,逆水而上。    只要能撑过半个时辰,她和荷华就能得救。    但实际上,她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只知猛然狂风骤起,她顿时慌了,来不及揪住那迎风而飘起的墨色长裘,几乎是同时,嗖嗖几道声响,李玑珥几乎是在自己的手与衣角相触而错的同时,脚落地转向而挪,反向将荷华扑倒在地。    箭擦着她的头顶而过,两人滚进了雪里,滚了几圈才停下。    “元……”    “他们发现了十八公子报信之事,荷华公主,抓住我的手,现在,用尽你所有的力气,跟着我一起跑。”李玑珥听着渐渐逼近的踩雪足音,一把扣住荷华的手腕。    “怎么可能……他们手里有箭,怎么可能跑得过……”荷华眼中即刻蓄满了眼泪。    “那么,你想死在这里吗。”李玑珥的声音低沉,一边拽起她,一边看着四周的地形,大口大口喘着气,“秦齐两国如今正在交战,而齐为劣者,你的父王不会为了你的性命而放弃攻打齐国,一统天下。被抓住的话,不论是仇杀还是当筹码,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紧紧握住她的手。    脚步声在背后停下。    荷华的眼神变得无比惊恐。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滴落,唇齿间都在打颤。    来……来不及了。    李玑珥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下,另一个人的影子正在一步步靠近。    那人缓缓地举起刀,在雪地上映出一片白芒。    眼蓦然睁开。    刺眼的日光透过窗缝照在她脸上。下意识抬起手挡住眼,翻了个身,神志渐渐清明。    怎么……忽然做起这种梦了。    那是秦王政二十六年。在旧燕国境内险些遭到刺杀这一日,数年后李玑珥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刹那。距离现今,已然过去六年。    便是在六年前,齐国最终还是被灭。秦王嬴政统一四海,成为了前所未有的唯一的君王。秦王嬴政自认功盖三皇五帝,故而以己为“皇帝”。而自己的父亲李斯,则被封为相国,高居文官之首。    守夜的婢子往外打了个手势招呼着,便有人前来为她解下亵衣。穿好里衣后,漱口,绾发,一切都如同往日。只是今日,笙儿却为她细致地梳发,还命下面的小丫头取来了许久不曾戴的垂珠金雀步摇与绿珰雪玉簪。    李玑珥还沉浸在梦境的余味中,看着这晃眼的首饰,这才想起,今日皇帝陛下于咸阳宫内设家宴。虽说是称家宴,朝堂中重臣却皆收到帖子。    “元姑娘,这是姰夫人送来,说是要今儿皇帝陛下设宴马虎不得,得比平日里更为端庄些,方才是大家风范。”笙儿招招手,背后一婢子将木盒打开高举过头顶,笙儿接过了,看了一眼盒内之物,又喜不自胜道,“果真是好生气派的料子。”    “姰姐姐今日可是要先来府中?”李玑珥问道。    “好像,是要从九公子宫苑里直接赴宴,便不绕这圈子了。”笙儿答道。    李玑珥是李斯老来得女,家中老幺,排第九。李斯年逾而立方才成婚,至今共有六子三女。与李玑珥同母的,只有长子李由,大她十五岁,今年二十有八,常守三川郡,至今仍未婚配。    李玑珥余下的五位哥哥,都娶了皇帝陛下的公主,而两位姐姐,也都婚配与了公子。    就连八姐姐李姰,也出阁三年了。嫁的是九公子云韫。    而长兄三日前回京述职,想来,爹应当也是为其婚事有所思量了。总不能像他当年一样,只顾谋大事而忘私情,而立之年依旧迥然一身。    且如今这世道,天下归一,哪里还有什么大事可谋。    描眉黛没了,笙儿前去娶。手底下的丫头上前为她扑些胭脂,却不想,尾指的指甲锋利了些,一下竟划伤了她的面颊。    伤口倒是不深,一道细长发红的印子,中间破了点儿皮,隐隐渗出血丝。    那丫头普通一身跪下,手里的胭脂也不仔细砸了,匍匐着身子不停磕头:“元……元姑娘恕罪……元……”    笙儿刚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门外的婢子使眼色,听到里头的声音,心一沉赶紧捧着眉黛匣子小跑进去。    “混账丫头,手脚不利索,舌根子也不利索是不是。元姑娘是你可以随便叫的吗。”笙儿转向,看着李玑珥脸上的红印子,回头就是往那丫头身上踢了一脚,她当即摔在地上,“姑娘今日可是要入咸阳宫的,你这一手,抓坏的可不是我们相国府邸的脸面,当真不知轻重!”    那丫头还未到及笄之年,这一通阵仗也是头一回见,吓得眼泪啪嗒地落。    笙儿又回过头,仔仔细细看了那一道伤口,手中拿起香粉便仔仔细细地开始遮,道:“这可如何是好,多扑些粉不知盖得住盖不住。”    想要彻底盖住,怕是有些难。    李玑珥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手中的珠挂儿往桌上一放,不重不轻,“咚”地一声。头缓缓侧过来,并没有气急了的模样,只是定睛望着那地上跪着的人。    但那婢子,却如针刺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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