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 窗阁虚掩,屋中人仔细脱去一边衣物,捂着手臂上的伤口。用嘴撕扯下一块长条,缠绕着伤口。血却很快渗透过一层又一层的布帛。 外头有了些动静,像是李玑珥和十九公主回来了。他将染血的衣物藏于被下,披上一件墨玄的外衫,去将门打开了走出去,远远地看着的确是两人入了府。李玑珥吩咐了下人去为荷华在自家苑内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府内顿时就忙活起来。 他听了些下人们嚼舌根子,左一句又一句,说是元姑娘今日在郎中将府中发了好一通脾气。还不都是郎中将新婚之时,便匆匆在府中纳了个姬妾,且那姬妾还有孕在身,如若来日生得男孩,便是郎中将的长子了。 子婴眸中色略变。 再一次将房门掩上,背靠着夹缝处,眉头竟是几不可闻地蹙起。 血洗岑氏的那一日,距今也不过半年有余。 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出当日的景象。 那一日。 她缩在灌木后的阴影中,听着愈近的脚步声,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缓缓踱步,走至灌木丛后,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刃,刀尖滴答一声落下一滴血,溅在草叶上。 黑影笼罩在她面前,她瑟瑟发抖地抬起头,对上他俯瞰着自己的那一双寂然冷漠的眸,却只能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不要……” 他没作声,却慢条斯理地高举起刀刃。 “不要!”她闭上眼一下跌坐在地上,却感觉到一股温热溅上面颊。 睁开眼,看到岑铭之生生为自己挡下了这一刀,冰寒的刀刃没入他的肩胛,抽出时汩汩地鲜血洒了一地,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 “铭之,铭之……你没事吧……”她慌了,伸出手想要捂他的伤口,却被她一把推开。 “蓁蓁,你快走……快,快走!” 她眼泪霎时滚下。 而眼前人,高举起刀刃的同时,轻轻说道:“你本可以活下去。岑铭之。” 以你的轻功,足可自保。如果狠得下心见死不救,你本可以活下去。 可惜啊。 “你可以杀了我。但蓁蓁是无辜的,我还没有娶她进门。她不是我岑家人。”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几乎染红他整个右手,衣袖处也血迹斑斑,“放过她。” “可以,这个人可以不死,只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自当是同你一起共赴黄泉,才对得起你的情重,不是吗。”他嘴角勾起,却露出漠然森寒的笑意,“心上人羽蓁,和亲妹妹千秋,如果你只能选一个,你希望谁活?” 岑铭之一愣。 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早已气绝的岑千秋的尸体,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问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选不出啊。那让她帮你选。”他又是一声嗤笑,缓缓地站了起来,俯瞰着他身侧的女子,“你希望羽蓁活着,还是千秋。” 岑铭之失血过多,眼前开始出现了重影。她的声音似近非近,听着好不真切。 “岑千秋。我选岑千秋。” 熟悉的声音,是那般淡漠。 一如眼前这个男人一般,眼眸中的光渐渐熄灭,化作一片死气沉沉的阴霾。 “你……” 话未说完,胸膛已被一把如冰寒冷的利刃穿过,他手握住刀口,震惊地望向身侧的女子。 羽蓁。你。 身体栽向一边。 他听到男人静默的声音。 “好。那从今日起,你,便是岑千秋。” 岑铭之被利刃划破的手掌,用力地扣住她的脚踝。 羽蓁是曾救过妹妹岑千秋的大恩人,所以才会在半年前随着前来认亲的妹妹进了岑家。这半年来,她知书达理,温婉娴静,一双如秋水的眼眸偶生涟漪,便足以让他深陷其中。 岑氏世代为武将,只是因上一代旧事,才不得不转而从商。而府中哪怕是女眷,也是精通武学。即便是眼前这人武功再高,又如何能凭一人之力而杀七十几人。 原来……是如此。 他瞪着眼,眼神却终是彻底涣散了。 “幸得你机灵,否则今日,怕是就要让岑铭记之逃脱了。”他蹲下,探了探他脖上的脉搏,道:“死了。” 她眼微垂,看不出悲喜。 而紧扣住她脚踝的那一只手,竟是没有半分力弱。她半蹲下,一根一根指头掰开。 “岑氏皆灭便可,为何还须活一个女儿。”她沉声问道。 “蒙氏虽死死咬住长安令之事不放,却也凑巧,此事我们还尚占着几分先机,自是不必将线索尽数斩断,否则,便该是我们去探他们的意图了。蒙恬是公子扶苏最坚固的铠甲,只要能暂时克制住,事情便能多上许多转圜的余地。”他从岑铭之的腰侧,取下那一块木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才道,“况且,李斯与蒙恬,究竟谁在咸阳城中更有分量,我还得拿一杆秤掂量掂量。” 她似是明白了些许。 她将成为公子的称。 “你去取下岑千秋的木符。仔细处理好了。明日一早便去三川郡守李由处诉清案情。你只管说便是,李由不过是担个虚职,此案如何判,全看的是李斯的心意。若你想周全好自己的性命,便好生打算着,李由是个心慈之人,能靠住他,此番你便性命无虞了。” 她看着他手中的木符,道:“公子想套用岑铭之的身份,怕是有些难” “我作一场戏,你便不易被拆穿。”他也蹲下,握住岑铭之的手,往她脸上,手上,衣上,都沾上血色,“记住,一月内,李斯若有法子让这个案子尽数斩断在三川,那么。” “我便会入咸阳城。” - 秦王政三十三年。七月流火。 南越起乱,王将军第四子左将军王敞从北境上郡调离,王相国长子李由被任命上将军,协同王敞,共平南越。 相国府中,荷华一针一线还在绣着直耸青天的绿竹图样,今日,李由将要领兵出咸阳城。李玑珥倚靠在窗前,闻着淡淡的荷华香,道:“你果真不要去送送他。” “想来,他也不愿看到我。还是算了罢。”荷华一个分心,针尖扎破了指腹。元儿知道,她心中还是有不安。 如今担心的也是她,可当初,像父皇举荐李由的,却还是她。 李玑珥曾问过她为什么。她以为,她是算好了岑千秋近日产期将至,这才想着些什么法子支开李由。荷华只是说,虽然李由从未认真和她谈过,但她清楚的。他一生唯一的志向,便是能上战场杀敌卫疆。 “我希望,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的荷华,面色恬静地这样回答她。 “那你呢,你又该怎么办。”李玑珥问道。 荷华的语气,却依旧如此淡泊,像是一掬清透而发涩的甘泉一般。她说:“我也不过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 半月后,岑千秋生下一子。那是李由的第一个孩子,生得很是可爱。而边境捷战连连,过不了几日,这一场动乱便可完全平复。 实际上,李玑珥一直都在想着,究竟要如何不动声色地除掉岑千秋而又不被李由迁怒。最后思来想去,竟是无解。荷华是个善良的孩子。但善良是有技巧的。有的善良可以感动别人,而有的善良,却只委屈了自己。 但令李玑珥没有想到的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岑千秋却在生下孩子后的第三天,被蒙予白追查到了行踪。 她没有想过,一条断了半年多的线索,竟然还能够在这个节骨眼被揪出来。 而她已来不及细想。因为李由即将踏上回程。以他那个死心眼,岑千秋在如今出事,十有八九是要扯到自己身上来的。 这都还只是次要。 更重要的是。对于子婴公子,对于相国府,对于岑氏旧事。岑千秋究竟知道几分。 是她太过相信父亲大人了吗,她的确一直坚信着,没有父亲大人斩断不了的线索,没有他把控不了的局面。 但隐隐的。李玑珥总是觉得有什么十分关键的地方,被她一直忽略了。 岑千秋。对,就是她,还是她。 这一场诡谲莫测的风波实在太过巧合,一定是有一个源头的,李玑珥越发觉得,并非天意,而是人为。换而言之,一定是有人能从中获益的。 从这个角度思索,她脑中,却无端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脸来。 难道说。 她周身蓦然一震。 也许这件事情,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复杂。 她来到苑中,看到他正拿着细剪修着一株青松的枝叶,莫不全神贯注,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子婴公子。”她眉头微微皱起,“元儿,有一事想要请教于您。” 细剪顿住,他微微侧首,一缕鬓发从肩上垂落,被风轻轻拂起。 “哦?” 她望着他手底下的青松,问道:“岑千秋为什么能活下来。七十四口人都死了,为什么她却能从你手中活下来。” 他余光扫过她的脸。 悠闲地放下手中的细剪,朝着她缓缓走了过来。 “你心中既已有猜想,又何必如此委婉试探。”他语气温润,“说出来,我答你是或不是便是。” “我如何知,你是否撒谎。”她眉头蹙起。 “你无法判断我撒谎与否,那么,问了我也无用。”他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俯瞰着不过到他胸口处高的李玑珥,道,“索性,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便是可以了。” 她从来自恃能言善辩,却不想,竟三番两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好,那我问。”她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陷入掌心,掐得她发疼。 “岑千秋,是不是岑千秋。” 他眼风柔然地扫过她的脸,却陡然让她生出一股寂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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