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如鲠在喉,蓦然攥紧了拳头,走近了到他面前,“若非你卑鄙,我又何须如此。公子,你想要天下,可这天下,不是该这么得来的。” “哦?” 他站起了身来。 “天下不是这么得的,那你告诉我,应当是如何得。”他朝着她缓慢地踱步,每一步都未发出丝毫声响,如同虚灵一般,“假若有一日扶苏要你整个相国府都入地狱,你也无怨无悔吗。” “他不……” “他不会,那蒙家呢。”他走至她面前,替她拢好肩上披风,“君弱则臣强,如若扶苏登上帝位,以你李家同蒙家素来的恩怨,你以为能逃得过什么吗。” 她的面色渐渐发白。 “李玑珥,看清楚了,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父亲,都没得选。”他微微低下头,鼻尖几乎要触及她的额头,俯瞰着她开始发慌的眼神,“你们只能赌我。而我,也只能倚仗你们。这是一步险棋,走错了一步,我们都得死。” 他在恫吓她。她咬着牙,抬起头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这世间,从来没有万全之策。”他幽然道,“为了得到一些东西,本就理所应当必须放弃另一些。每个人都会因自己的选择而拥有,而失去。就如同他放弃了你,娶了王芷衡。比起得到权位上的筹码,他选择了成全自己的爱恋。” “可他至少不会安排方士蓄意接近陛下,利用他垂暮之际对死亡的恐惧而将其算计。更不会将四百余无辜者人的性命同你的良心殉葬。长兄曾说过,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说得不错。”她眼眸紧紧地盯着他,眼中迸射出的光芒犹如滚滚熔岩一般炽热。 “我是不善良,但我至少,不会利用别人的善良。” 他身形一顿。 她知道方士卢生是他插入陛下身边的棋子。 “不要轻视人心。”李玑珥用手指,抵住他的胸口,“也许你觉得扶苏很愚昧。但我觉得,他很勇敢。” 他眼中散漫的光渐渐凝结成一道针芒,锐色一闪即逝,消隐于沉寂的玄黑。 “你若当真如此看重所谓的人心。那么,又为何肯同我成亲,默许这只为利益的婚姻。” 一瞬间,她眼前似是浮现很多东西。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他的手背处。 “为了报恩?”他随而反问。 她摇摇头。 “我李玑珥分得清倾慕与报恩。我同意这一场婚事,是因为我也曾对你心动。我相信我的心不会欺骗我,哪怕只是一刹那。” 子婴眼眸倏然睁大。他望着面前全然不同于常日的李玑珥,她素来傲慢的容颜中,竟浮现出旖旎温柔的神态。琥珀一般的眸子中,绽着夏夜中璀璨星辰一般的光芒。 “是何时。” 即便是在说出这样的话时,她的下颚依旧是轻扬的。 她的身体中,寄放着这世间最不羁轻狂的魂魄。然而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真的对一个人情动。 “九年前,易水河边,你救下我时。” 他瞳中墨染的黑,似是凝成一团不化的冰雪。 - 子时已过。 蒙予白手握着剑鞘倚靠着窗阁,寒风拂面恍若在他面上结上了一层冰霜,他始终岿然不动。 他察觉到了李玑珥的变化,她的确不再是两年前骄纵又乖戾的那个女孩了。让她改变的,是长公子扶苏。 她变得有人情味了。 他倒宁愿她还是原来那个不知冷暖心比天高的相国府独一无二的千金。因为,对于她而言,权势比人心更易得到。 暗下命去窥探宫中消息的人终于归来。听闻长公子今日话还未说完便惹得陛下大怒,被陛下用砚台砸破了脑袋,血流了一地。如今关在囹圄中,不知是如何景象。 这消息既能传到他耳朵里,那必然,也能传得她知。 第一次见到李玑珥时,她只有三岁,而他虚岁已十。小小的个头,走着路都还摇晃蹒跚的元丫头,就已经学会抓人咬人。 自小便不是个讨喜的孩子呢。 但她却极聪明。牵着她走过一遍的路,无论多远她都能记着怎么回来。认认真真地读过一遍的书,即便不知其意却也能将其顺背流利一字不落。李斯将她视若珍宝,三岁起便同教她三国文字,一直到七岁那年,她已经陆陆续续略通七国言语。 她九岁那年,是他教会的她骑马。她摔了很多次,就是倔强地不肯人扶,也不肯换温顺些的小马驹。学了快三天,不知身上摔出多少青紫,才终于骑得稳了。 可九岁那年后,他便隔了很久很久,才再一次见到她。 陛下灭了六国,成为了真正的皇帝。她的父亲被拜为相国,他却依旧驻守与西北之境,为陛下平边境之乱。 一晃眼这样多年过去。 他以为,像李玑珥这样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 却未曾想,她的心一动,竟比谁都来得痴缠。 而她中意的,竟然会是长公子扶苏——好顶撞陛下,最不受待见的一位公子。 蒙予白似是还有所顾虑,望着窗阁外的冬夜萧条,青瓦白墙上结着薄霜,莫不凄清。 扶苏公子,和荷华公主。都为昔日楚国芈姬所生。而陛下一统六国前,芈姬的独宠在秦国境内无人不知,即便生出之后许多的变故来,那个女子却依旧有着不可泯灭的分量。 相国李斯不可能不记得当年的那桩旧事。那么,他必然也是清楚的。一统天下这么多年了,陛下的后位悬而未决的真正缘由。陛下待扶苏,与旁的公子是决然不同的。 既然元儿都已经对扶苏动了心。 为什么李斯却不肯成全呢。 - 咸阳宫城。 温暖的殿中,香炉里袅袅升腾的檀香四散开来。帷幔绰约飘摇间,年迈的帝王满头细汗,凝结成珠滑落鬓角,时不时地偏过头,沾湿了枕巾。 双眼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子却急速转动着。 “阮……阮……君……” 内殿中蓦然传出一声惊呼。守夜的宫人们原本带着些睡意,一下背惊醒,纷纷涌入内殿,却看到层层纱幔后,陛下半坐着,发髻滚散了头发凌乱。 宫人们忙地跪俯行礼。 又过了小半晌,才看到他将手伸出帷幔,摆了摆,声音苍老而喑哑:“退下吧。” 宫人们又纷纷退下。 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温柔的,又如此明媚的笑靥。 他果真是老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如若生子,便为扶苏。如若生女,便名荷华。如此可好。 梦境中少年模样的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犹然在耳畔清晰地回响。 抬起头,看着烛火闪动,看着堂皇瑰丽的宫殿,看着锦缎玉绸的被褥上绣着金龙入云。凌乱的鬓发中有着刺眼的斑白,却也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生出这如雪的白发。 阮君,朕也老了。 年轻时分的气盛与执拗,也渐渐都如同这满头的青丝,在岁月里一点点变了模样。 唤来了外殿的宫人,问了一句:“长公子如何了。” “长公子在囹圄中不愿为御医所诊看,子时一刻时,听闻夜起高烧不退,如今……” “混账东西!” 宫人噗通一声跪伏在地磕头不起。 陛下眼眶发着红,面色极白,眉头紧皱着便要下了床榻,胡乱地穿上了鞋履,口中不停地怒吼道:“孽子……孽子!” 走至了殿门口,推开重重的门,寒风凛冽扑面而来。却又好似吹散了他的急切与莽撞。粗糙而略干枯的手缓缓放开殿门,转而回了殿内。 又坐在了榻上,撑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沙哑着声音,轻轻地说道:“命御医连夜看顾,如有长公子府中人前去探望,不必阻止了。还有,将禁足于府的蒙少府秘宣进宫。” - 这小半个月来,荷华依旧在相国府中安歇。只是入夜来,总归是梦着有谁在她床榻边坐着。迷迷糊糊醒来却是空无一人,心中竟也有些失落。 今夜里,她又犯了渴劲,睡眼惺忪地起来摸杯子,倒了一杯冰冷的茶水,却同时听到门轻掩的声音,手中杯子一放立刻追了出去:“由……” 赤着脚看到长廊尽头的人,她的话戛然而止。 辨别了许久,才软软糯糯地探着头,喊了声:“相……国……” 又觉得有些不对,转而喊道:“荷华见过父亲大人。” 李斯只是“嗯”了一声,转身消失在长廊尽头。 李斯自问一生传奇,深刻入骨的两个女子都已不在人世。但她们的孩儿却越长越大,继承着她们曾有的样貌与眼神。 淡泊如一盏清茗,眉目中自带几分空灵的伶芫。李玑珥与她一般,沾着月氏的血脉,自幼生了一双浅于常人的瞳眸。 而荷华这一双圆润如珠的眼,笑起来眼底的无邪,莫不如当年的阮尔。 前程旧事,本该尽忘。但不知为何,越是到年暮,便越是记得清晰。 十六年前,伶芫生下玑珥便血崩而死。也是在同一年,阮尔生下了荷华,自尽于宫城。 他为刚刚出生的幺女,取小字元。许诺将对伶芫一生的亏欠补偿于这个孩子,也将自己终生的遗憾,糅杂入了这个字中。 元,既是伶芫之元,也暗藏阮尔之元。 前半生算尽人心而得到的一切,却终究补不回后半生心中郁结的悔恨与遗憾。 如此活着的,必然不止是他李斯一人。当今的陛下,也定是常常如此夜不能寐吧。 如若,人世间还可再重活一次。三十多年前,他是否还会选择将那个女子送到彼时秦王长子政的身边呢。 一个生着倾城容颜的女子,同时还拥有无双的智计。死去已经这样多年,却还是有这样多的的生人未能逃离她布下的阴霾。 芈阮君。 转过了长廊,踏出苑门,却看到远处正堂前庭院中,子婴与元儿犹在那棵合欢树下对峙。 旧的遗憾已然无法磨灭。如若可以的话,只愿新的遗憾,永不再轮回。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