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敏下楼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双眼无神、漫无目的在巷道穿梭。 在经过一个电话亭的时候，她才停止了胡思乱想。 掏出小纸条，上面一共四个号码。 沈嘉敏找到写在“老家”后面的一行数字，然后投币拨打号码。 嘟嘟几声，电话接通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女人的大嗓门隔着话筒穿了出来：“这里是陶阳村，你找哪个？” 这年头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话手机的年代，一个村就两部固定电话也很常见。 村长一个，村民们公用一个（交钱才给用）。 “我找朱--思。”沈嘉敏字正腔圆的说道。 “谁个？” “朱--思，沈平和家的二儿媳。” “噢，我知道了，你等十分钟后再打过来，我去找她。”那人说完便挂了电话。 沈嘉敏站在电话亭边，心里想着待会和母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出神的望着天，估摸着时间到了，便再次投币拨号。 “喂？”这回接电话的女音绵软无力，透着疲惫。 沈嘉敏心头下意识地浮现出一个身量瘦小，脸色却苍白疲惫的女人的形象，她的面部轮廓渐渐明朗清晰起来，一时间潸然泪下。 “妈，是我，嘉敏。” “嘉敏，家里有什么事吗？你怎么突然找我了？” “没事。”如今真的接通了，沈嘉敏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她用手背匆忙地擦净眼泪，咬唇吸气，尽量用正常的、不带鼻音的语气说道：“今天我的期末考试都结束了。” “考的怎样？” “没考好。”沈嘉敏语气仍旧很平静。 沈妈妈不以为意，她自觉女儿成绩好，没考好也只是相对而言，根本没想到是考砸了。 她安慰道：“别担心，就算跌出年纪前十，你下学期努力就好。” 沈嘉敏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数学白卷，别说年纪前十了，班级前十都不可能。 不过这种不开心的事，还是等成绩出来再告诉她吧。 沈妈妈问：“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沈嘉敏唯恐她真的挂了，连忙说道：“有事啊，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妈妈不确定道：“也就这两天吧。” 说完，她语速很快地说：“挂了挂了，有什么话等过两天我回家再说吧。” “妈，别挂！”沈嘉敏呐呐道：“我想听听你说话。” “打电费不要钱呐？我待会洗完衣服还要下河挖藕呢。”沈妈妈嘴上说的利索，可到底手捏紧了话筒没挂。 她也想丈夫和女儿呀，总是担心他们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 听到下河挖藕，沈嘉敏气不打一处来，原本温情满满地语调瞬间变的激昂起来：“妈，你说你要洗衣服还要挖藕？” 在沈嘉敏的记忆中，她妈妈回老家那就是头任劳任怨的牛，被人驱使着洗衣做饭下地下河，一刻也不得闲。 大冬天的时候光腿下河挖藕，回家大病一场，腿脚落下毛病......... 1989年夏天的时候连续三天下地打农药，中暑又中毒，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只是回忆了一点往事，沈嘉敏便心疼地眼泪刷刷地落下，因为太过用力，握紧话筒的手指关节发白。 “大堂哥呢？他是不是又不在家？” “你大伯娘说他出去办事情了。" “这话你也信，大堂哥都十八岁了，还整天游手好闲，每逢真正有事的时候就跑出去玩。” 沈嘉敏越说越气，她边哭边问：“你是封建社会的奴隶吗怎么就不知道反抗？” 一听到女儿哭了，沈妈妈慌了神，连忙解释道：“衣服不多的，反正都是一家人。下河的话，我们到时候都穿着胶鞋呢。” “都是一家人？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大冬天的，薄薄的一层胶皮顶什么用，更别说他们给不给你还是一回事呢。” “以往你累死累活为她们干活的时候，有人为你端口水了吗？她们除了冷嘲热讽，给过你好脸色吗？” 面对女儿的连连反问，沈妈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隔了好一会后，她才低声解释道：“我要是不勤快点，她们说话那才是真的难听。” “你一个女孩子，毕竟以后还是要靠堂兄弟帮持的。” 沈嘉敏忿忿道：“帮持？我每次回老家，有哪个对我有好脸色？他们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他们全指着以后我爸死了，把我赶出家门呢。” “嘉敏，你别胡说。”沈妈妈捂住话筒，回头看了眼坐在门口的大妈，低声道：“他们不会的。” 沈嘉敏冷笑几声，不想和她妈争执这些虚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她妈叫回来。 她用讽刺的口吻说：“那你就为大伯一家做牛做马吧，我、我爸就和李阿姨亲亲热热过算了。” “嘉敏一向乖顺，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很少见。”沈妈妈心中即为女儿的关心感到动容，又为她的顶撞感到恼怒。 她不自觉的板起脸说教起来：“我以前怎么教你的？要孝敬长辈，要有礼貌。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沈嘉敏怒极反笑，“如果像你这样没有尊严的被人呼来唤去，随意欺辱，还引以为荣，那我情愿立即死了算。” 她真的是特别讨厌她妈妈那套割自家肉喂蛇的做法，最后不仅自家人受伤，蛇还要反咬一口。 这是一种名为退让，实为软弱，冠以孝顺淳朴的无能。 可是偏偏朱思却不认为那是来自亲人的欺负，反而认为是日常生活的摩擦。 真是让沈嘉敏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嘉敏，你怎么了？”沈妈妈对女儿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反常感到吃惊，心里担心的不行。 在一片沉寂的气氛中，沈嘉敏抽了抽鼻子，突然改了口风，“妈，我问你一个问题。” 不等朱思回应，她直接问道：“在你心里，是奶奶一家重要，还是我和爸爸重要？” “当然是你们重要。”沈妈妈在心里揣测沈嘉敏的心理。 “哦，我知道了。”沈嘉敏的语气淡淡的，不复之前的激烈。 左思右想，沈嘉敏觉得还是得让朱思意识到她的行为对家庭的伤害。 她音调低低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李阿姨说你做妈妈不合格，她想做我后妈。” 沈嘉敏说的平淡，但是落在沈妈妈的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她语调颤巍巍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李阿姨想做我后妈。”沈嘉敏说完便狠心挂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她惆怅地望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心道自己的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因何重生？ 一刻不得闲争吵，满满的戾气，真是不符合她上辈子的性格。 可是让她走上辈子的老路，那才叫失败！ 沈嘉敏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红星化工厂的工人们已经下班，家属楼层层窗户都亮起暗黄色的灯光。 她家的灯也亮着。 还没开门，一阵欢声笑语便已经隔着门窗传了出来。 沈嘉敏愣住了，停下掏钥匙的动作，呆呆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神情有些黯淡。 上辈子，她爸再婚后，这样的情景也是常见。 她就像个外人，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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