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三家的丫头回来啦。” 到了村口,一过那棵标志魁伟的梧桐树,便有人陆陆续续的和甄知夏两姊妹打招呼,这时候饭点过了没多久,夏天天黑的晚,很多村民喜欢扎堆聊天当做一天的消遣,有些个因着家里农活耽搁,开火晚的还会捧着粗瓷大碗边吃边和邻居唠嗑,两姊妹平日见着乡里乡亲的最是嘴甜,这时候一个个的喊过来,清脆的声音扬了一路。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 “张奶奶,咱们这是去赶集啦。” “那买了不少好东西吧。” “不是去买东西的,是去把家里积攒的鸡蛋去卖了。” “两个小丫头跑那么远啊,你奶奶给你留饭了吧,赶紧回去吧。” “晓得了张婶子。” 瞧着甄知夏姐妹甩开小胳膊小腿走远了,方才笑眯眯的村民便托着碗盆子开始扎堆闲扯。 “厉害啊,家里这么多张嘴还有鸡蛋余下来能拿去镇上卖,可见人家会过日子,我家攒了俩月也没几个,就换到了两把盐。” “嘿嘿,也不看看是谁当家。”三个两个村民此时笑的颇有些心照不宣。 “就是可怜甄家的几个丫头了。”说话的是看着甄家姐妹长大的张婆子。 “别刚饱的了五更就可怜饿三更的了,这些都是命,谁教没睁眼赚个男儿身。”他家汉子咳嗽了声。 “按说甄家也都是将宝压在甄五一个人身上了,要不然这家子怎么也不该过成这样。” “也就是再苦苦熬大半年,明年二月又要开考了吧,万一押对了,这甄家往后可就不一样啦。” 村里人生活乏味,大家得空便喜欢聚一处说些家长里短,而这梧桐村的甄家人可说的上是村里最大的谈资之一,就常常处在这风口浪尖,各中原因么,是因为甄家的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这第一个男人是方才大家口里的甄五,早早改了名叫甄惜福,惜福这个名字还是求了村里的教书先生给改的,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童生,五年前由教书先生吴秀才推荐甄惜福去考过一次童试,录取了,接着考院试,可惜名落孙山,不然若是过了就也是个秀才老爷,这甄家可就光宗耀祖了。 第二个男人是甄五的四哥,甄四,他的理由简单,生来右足便是跛的,到了地里还顶不上一个粗壮些的妇人,乡下地方下不了地儿的男人便算的上半个废物,村里某些个嘴里缺德的很是喜欢拿他取笑。 而第一个女人就是方才大家口里的甄家目前当家的,指的当然不是甄家老头,而是他的浑家马氏,也就是甄家五兄弟的亲娘。这马氏年轻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横货搅家精,最近些年想是因为顾念自己的小儿子所以收敛了许多,不过一个村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还时不时拿出她以前的剽悍事迹说嘴。人家马氏虽然没有强硬的娘家背景,但人家有一点是村里许多媳妇都比不上的:会生儿子。马氏从嫁进甄家那日起一口气连着生了了七个儿子,虽然当中夭了两个,也还剩下五个呢,都说再穷若是有儿子便是有翻身的机会,她小儿子甄惜福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最后一个说起来却更有些意味,至今村里的三十上下的单身汉哪怕是有了娃的青壮年,提起来的时候神色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那极具话题性的女人不是旁人却是甄知夏甄知春姊妹的亲娘李氏。早个十年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小伙子哪个没在那比山丹丹还水灵,外村来的俏寡妇李氏门前蹲过梢啊,可惜啊可惜,嫁谁不好,最后嫁了苦大力的甄家老三,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还唯他娘是瞻,这李氏可不就跟个羊羔子似的落到那泼货马氏口里了么。 在场的些许雄性村民还有些心不死的咂咂舌:可怜那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来的俏寡妇哦。 “奶。” 绕过榆树林子就瞧见自家五间土坯混砖瓦的大院子,说不上新但是在村子里还是体面的,甄知春低着头疾走,甄知夏故意走的慢两步在她身后进了大屋,马氏杵着粗木桶似的身子已经屋子门口候着了,身后的屋子黑漆漆的,油灯都没点一个。 “东西都卖光了啊?” 甄知春小碎步上前,乖顺的点点头:“都卖光了。” “钱呢。”马氏支起身子急吼吼的伸手。 甄知夏在甄知春身后翻个白眼,果然是她们亲奶奶。 这时候屋里才点了油灯,黑漆漆的屋子有了丝人气儿,甄知春小心的将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放到马氏的手里。 “奶,我和姐姐跑了一天了,晚饭还没吃。” “等我数完钱,数目对了你们再走。”马氏呼啦一下拉开那钱袋子,将里头的铜子儿一气儿散在身侧略有些油腻的木桌上。 “壹贰叁肆”马氏不识字,但是管家这块,她从来不会漏算一个铜子儿。 点了一遍不放心,马氏粗短的五指足足将那一百四十六文钱摸了三遍,忽的皱眉拍了下桌子:“怎么少了四文,是不是你们两个嘴馋的臭丫头给偷吃了?” 甄知夏撇撇嘴,脆声道:“奶奶,,咱们在集市上卖鸡子的时候碰到个赖子,非要尝了鸡子才肯买,不给尝又不走还不让别人买,他吃了一个说是臭的就死活不肯要,这就费了一个鸡子钱。另外还有一文钱是我和姐中午饿的受不了了,买饼子花了。” 甄知春心虚的低下脑袋,这妹子撒谎的水平日益高了。 马氏怀疑的目光看了甄知夏半晌,忽然指着甄知春:“你说,我知道你不敢骗我。” 甄知春想起进村前妹子的反复叮嘱,就绷着脸道:“妹妹说的是真的,那个赖子还把一旁的几个婶子给挑唆走了。” 马氏一双眸子针扎似的在甄知夏两姊妹脸上滚了好几圈。 “混子也就是欺负欺负你们两个没用的丫头片子,人家要尝你们不会拦着,一个鸡子也护不住,中午还有脸吃啥饼子,败家玩意儿,家里少了你吃了还是咋的,出去一趟就敢买东西堵你那馋嘴,白白的送钱给别人家,咋的看见白面饼子就走不动路了。没羞没臊的馋鬼,你几个兄弟还在家里啃粗面野菜饼呢,你们两个丫头倒是知道吃好的。”她骂的飞快,想起少掉的四个铜子心窝子直疼。 “奶,天这么热,家里的野菜饼都是隔了好几夜的,带出去就馊了。”甄知春小心的软声解释。 马氏还未骂畅快,见她分辨立马瞪着甄知春喝道,:“别人吃的你们吃不得,真当自己千金小姐呢,嫌东嫌西先看看自己的斤两,从明天起,你们不准吃菜,啥时候凑够四文钱再说。” 甄知夏心里暗骂,鸡打鸣前就上路,来回走了三个多时辰的路,吃个饼子还被带着丫头片子骂,老太婆要是知道咱中午啃了个大肉包还不气的失心疯。 又是唾沫横飞的训斥一通,眼看两个丫头精神头全恹了,才感到些许解气,因为到底到手了一百四十六钱,马氏心情不坏,最后挥挥手算是许了两个丫头去厨房啃窝头。 出了堂屋,甄知夏轻轻拐了她姐一肘子:“姐,别往心里去,就算今天咱不花这钱,奶奶也得找个其他由头骂咱们一顿,嫌咱们回家晚啦,一天没捡柴啦,左右一样。而且桌子上的菜,咱们本来就吃不到什么,奶奶那些话听过就算了,别忘心里去,咱们该吃就吃。” 甄知春无精打采的点点头。 隔壁厨房里的灶台已经点上了,微弱的火光投在灶前的李氏身上,那件藏色的裋褐已经旧的有些不能看了,配上李氏憔悴却依然姣好的颜色,看的甄知夏心里一窒。 有一种看到美好事物被糟践的怜悯感。 “娘。” “回来了?”李氏摸了摸俩闺女的脸颊,笑的温柔:“娘给你们留着窝窝头了,先吃点,娘给你们烧水待会烫烫脚,走了这么远的路脚肯定疼坏了。” “大热天烧啥子热水啊,柴火不费钱啊,两个丫头片子伺候的这么好做啥。”厨房外马氏阴阳怪气喝了一句。 甄知夏恨恨的扭头看身后的土墙,甄知春低垂着脑袋,李氏消瘦的瓜子脸上闪过一抹郁色:“娘本来想给你们留菜,……” 必定是老人家不让了呗,甄知夏接过姐姐手里的窝窝,咬了口,干巴冷硬的还一股酸味儿,还好从老太婆手里讹了钱吃肉包子,不然可不憋屈死。 肉包子,甄知夏自嘲,这么一个上辈子吃到腻烦的东西,现而今居然能让她惦记至此。 这一日是轮到三房媳妇儿持家,李氏伺候了马氏洗脚又去厨房转了一圈,确认火星子都灭了才扶着酸软的腰肢回到自己院儿里。 甄家人多,房子其实也不少,大小算起来总有三个独立院里,甄老头和马氏的老屋是三个院儿里最大的,统共五间屋子,甄老头和浑家住最好的明间,其余最大的两间勉强分了内外,分派给已经成家的甄大,甄二两家子,两家人挨挨挤挤的住着,余下一小间子给了至今独身的跛子甄四,最后一间当堂屋,白日一家子就在这堂屋里活动吃饭。 甄惜福虽然有大半时间在镇上读书,却有个自个儿的独门独院,院子是前两年才新砌的,甄老头花了血本,就怕家里人多事儿杂影响了甄惜福考学,特意给他盖了这么一个地儿,卧房书房无一不缺,只厨房暂时空闲,吃饭开小灶都是在老宅厨房做好了再端过去。那屋子平日不让人随意进,情愿空着,一则那些笔墨纸砚对于庄户人家是稀罕的,怕磕了碰了,二则也怕甄惜福从镇上回来知道了心里不舒坦。 甄三这房人住甄惜福那新砌的小院儿隔壁,这院儿其实不是甄家的,算起来其实是李氏的嫁妆,这李氏名阿敏,十一年前落户梧桐村,她当家的就买了这个小院儿,谁知道才来得及修整了屋顶,墙都只涂了半面,她当家的就病死了,李氏无奈,守了半年寡,又阴差阳错的下嫁甄家。甄家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怎么看怎么多余,甄家突然多了一户人,住的是更加不宽裕,甄三和李氏就顺利成章的,分房不分家住回了这个小院儿里。一则挨得极近,一切便利,二则,按照马氏的话,我媳妇儿的东西不就是我儿子的东西么,好好一个院儿还打算空着还是咋的。 李氏嫁进来后十年,一直没分家,这经济大权统统掌握在马氏手里,李氏和两个女儿甄知夏甄知春白日多是在老屋干活,大锅饭也是在甄老头那院儿吃,只有晚上才回这院儿睡觉。 李氏进屋就瞧见女儿两个紧紧靠着,躺在自己和甄三的大木床上,甄三一个月有半个月被马氏赶出去在外头做工,两个女儿平日也和两口子一个东头一个西头的睡一个屋里,当中隔着半面墙一张帘子,遇到甄三不在就挤过来和她睡。 李氏这小院儿本就不大,两间屋子带一间暂时空置的厨房,甄知夏姐妹日益大了也没个自己的屋儿,就因为院里另一间屋子被甄家的农具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什给占了,农家人把农具当命根,马氏还把那间屋子还落了铜锁,至于钥匙自然是收到了自己兜里。 李氏进屋后转身关门就打算歇下了,谁知她一靠近床沿就见两个小丫头眼睛圆溜溜的睁着,原来压根没睡,就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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