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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氏坐在自己屋内的木床沿儿上哭闹着,一双巴掌拍的山响:“我现在是说不得她啊骂不得她啊,她二伯娘说她两句,这丫头片子就扑过去咬人,拿了刀子绞头发,冲我挥刀子,不孝忤逆的没天理了。都这样了还嫌不够丢人,居然还敢去跳湖,她有本事真死去,又让人给捞回来了,村里现在都传开了,丢人啊,连累甄家教人看笑话,她小叔的脸也给她丢光了。    我当初就说寡妇娶不得,进了门又生不出儿子,生下来的丫头片子也不像个样,我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早知道寡妇进门会惹这样的祸事,当初老三要娶这李阿敏,我就应该死命拦着,让老三踏着我的身子过去,看他还敢不敢。”    甄老头子啪嗒啪嗒抽着烟,不听马氏的唠叨,指着面前垂头站着的甄四:“老四你说说,家里当时就你一个脑袋清楚的,这老三的丫头怎么好端端的跑去跳湖了。”    甄四一抬头就见马氏盯着自己,便复又垂下头去。他跛的那只腿比另一只矮上好几公分,这会儿站在二老面前,不自主的就歪着脊背,用一种旁人瞧着特别别扭的站姿立着。    “老四你说,你娘她不敢说你。”    甄四回答的有些犹豫:“三丫头说二嫂要卖了她去做妾,三丫头急了就和她争起来了,然后,然后。”    “啥,三丫头才几岁,什么做妾不做妾,嘴上没门闩的,有这么说自个儿侄女儿的么,把丫头名声都给搞坏了,你去把老二媳妇给我叫进来。”甄老头气的哆嗦,甄老头爱面子顾全名声,比马氏尤甚。    马氏就骂:“那小丫头片子还有什么好名声,我呸,自己不知好歹,惹了人镇上的大户人家,不知道和人家谋划了什么,一大早就有婆子坐了马车过来要买她,还愿意出三十两银子,若不是她有意,人家为啥巴巴的来寻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甄老头子不耐道:“吵吵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张嘴,又是那贪财的性子。”    马氏一愣,立即嚎哭的更大声了:“你个死老头子,你敢骂我,我替你老甄家当牛做马了大半辈子了,就听你骂我啊,我不活了。”边骂边就张开十指要上去厮打。    甄老头子常年劳作,身子骨很是结实,但他不好和老妻动手,更不好在儿子面前挨打,只能狼狈的从床沿上跳开,避开马氏扑过来的身子:“老四你让老大赶紧去镇上跑一趟,把老三叫回来,先别告诉他他闺女的事。”    甄四答应着却不往外走,甄老头掐了烟:“好磨蹭啥?”    甄四嗫喏:“钱……”来回镇上那么多路,总要作个牛车省个脚力时辰吧,马氏听到花钱就心疼,她摸着腰间的钱袋子:“你编的那些个筐子钱呢?都是些败家玩意儿,没一个省心的。”    摸了半天摸出三文钱,只够去镇上的钱,最后马氏还急着提醒:“别忘了让他把这半月的工钱结了再回来。”    甄四苦笑,编筐子的钱哪回不是到手就给她娘要去了,他不敢多说,一脚深一脚浅的出门了。    马氏看着四儿子蹒跚别扭的背影,这哪里是能顶的起甄家的人,她又想起五儿的好,益发觉得老三屋里的都是些个自私自利的东西。    李氏的小院儿里,甄知夏头戴了一个青色裹头,正乖巧的斜依在床架上,屋里多了个白发苍苍的,一身灰袍的老人,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大夫,裴东南送甄知夏回家后又特地去把他请了来。    夏丫头不习水性,被人推下河,受了惊又喝了一肚子水,他怕她落下病。    老大夫捏了捏山羊胡子:“没大碍,喝老夫一副汤药压压惊罢了。”    甄知春道:“大夫,这汤药费是多少啊,贵不贵啊?”    这话一出口,她脸就有些红,不是她小气,甄家人往日有个头疼脑热的,除了她小叔叔甄惜福,马氏哪里舍得给人请大夫看病,所以她怕,怕昨日得的一十三文钱压根不够给妹子看病的。    大夫摆摆手:“这钱东哥儿早就给过了,找他去。”    李氏忙道:“东哥儿,大夫是你请的,婶子谢你,但这钱得我们自个儿付。”    裴东南连连摇头:“李婶子,这么见外作甚,我也是看着夏丫头长大的,把她当亲妹子看,这些算什么。”    李氏擦拭着眼角的泪珠:“东哥儿,你救夏丫头一命,咱们还没报答呢,再要你出钱这说不过去。”    裴东南急的摆手,连说不要,又转头和大夫道:“张大夫和我一道回吧,我家的牛车还等着呢。”    张大夫住得远,年纪又实在大了,近几年,没有牛车他几乎不出诊。    张大夫点头,裴东南立即借机告辞,临走前不忘叮嘱:“夏丫头好好休息,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的,就来我家找我,我不在就告诉我爹我娘,让他们给我捎话,别再做傻事了。”    甄知夏冲他咧嘴一笑,看的他直摇头。    甄知春探了身子过来:“妹妹,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甄知夏松口气:“没,就觉得软乎乎的没力气。”    李氏放下心后就觉得胸腔里有一股子气:“你看看你把自己糟践的,还好今天有东哥儿,不然你说怎么办?你要是出什么事儿,你让我娘怎么办?啊?”    “幸好东哥儿学堂休沐,一早从镇上回来了,不然昨个儿你个姑娘家家的这么闹,那么大事儿,要是遇了个村里的泼皮无赖,碰了你身子,你的脸皮还要不要了。不是东哥把自个儿的衣裳给你裹了,亲自送你回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甄知夏脑门子冒冷汗,这身子撑死七八岁,她娘是不是想远了些,不过好像要是遇个变态老光棍什么的,是有些恶心。    她便眯眼笑的有些讨好:“娘,改天我找个时间亲自谢他一回。”    “东哥儿救了你,还出钱出力的,谢是肯定要谢的,只是咱屋里哪里有什么人家能瞧得上的?”李氏琢磨了会儿,就去取耳垂上两个小小的银香丁:“不如把这个拿去吧。”    前年甄知夏生了怪病,她奶死活不给出钱,李氏只能把发髻上最后一根银簪子当了凑药钱,现在她发髻上插着一个刻着花苞的木簪子,这对银丁香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的值钱货。    甄知夏忙道:“娘,你别操心这事儿,我知道怎么做,况且不是还有那银锞子么?”    李氏的手顿了顿。    甄知夏又道:“你瞧着吧,奶奶肯定不死心,与其让她拿去贴补小叔,不如拿来给东哥儿还人情,我还甘愿些。”    哪银子若是落到马氏手里,定然是再也要不回来的,今天要不是东哥儿,大夫的诊金,马氏那里也要不出一个字儿来。    李氏点点头,算是应下。    “三丫头。”    一个高大魁伟的大汉急匆匆的抢进屋来,本来就不敞亮的屋里又暗了几分,甄知夏刚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一碗热水,瞧见他进来就扁了扁嘴。    “她爹,你可回来了,夏丫头差点儿就没了。”李氏低低的抽噎起来,她担惊受怕的忍了一天,这时候见了自家男人才敢哭出声来。    甄三肤黑粗糙但并不难看,眉眼浓密轮廓硬朗,瞧着李氏的目光很是温柔,他安慰的轻轻拍了拍李氏的后背,哄得她勉强止了哭才拔脚过来看小女儿。    “三弟,娘教你去。”甄大立在门口,也不进门来只在屋外说话,甄知夏朝他看一眼,他便微微侧过脸去,有些尴尬。    “大哥,不急在这会儿吧,我想先和我闺女说会话。”甄三擦着满头汗和他打商量。    甄大张了张嘴依旧没改口:“娘说要你立刻过去。”    说完不敢多逗留,加上总有些心虚也敢不瞧屋里其他人的反应,他急匆匆的自行走出了小院儿。    甄三叹口气就要跟上去。    “爹,妹妹才醒。”甄知春在他身后急道。    甄三回头憨憨一笑:“没事,许是娘问我要工钱呢,每回都是这样的。”    甄三一走,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李氏摸了摸眼角,神情悲切。    片刻之后,甄三又急匆匆跑了回来,黑脸涨的通红,额角处有一处可疑的水渍,他一进门先走到床边,探手把甄知夏头上包裹的方巾扯下,大声吼道:“你奶说的都是真的?”    甄知夏被他嗓门一震,身子后下意识前合,离他远了些。    甄三方才交了工钱也没得到一个好脸,马氏反而大声哭闹起来,口口声声说他生了个不孝女,祸害甄家祖宗,说她忤逆,为了让村里人看甄家笑话,自己把头发都绞了,他只得跪下来给马氏赔罪,谁知马氏一口唾沫吐下来,直接把他赶了出去。    这会儿亲眼见了甄知夏的模样,果然头皮狗皮藓似的令人发憷,他忍不住要上去掀女儿两巴掌:“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敢咬你二伯娘,那刀子对着你奶,还去跳湖?你这忤逆的丫头,平日里横惯了,啥事都敢做,你还偷了你奶的银子是不是?”    “你这哪里还有女娃子的样子,我不在家,你就是这么气你奶的?”    他高高扬起的巴掌迟疑了下,最终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拍到了自个儿的大腿上。    甄知春将妹子护在身后:“爹你咋只听奶胡说,也不先问问咱们。”    甄三余怒未消,没忍心苛责糟了罪的小女儿,又听到了大女儿的偏帮,便厉声呵斥道:“春丫头你时候也也跟着这么不懂事了,还敢那你奶说嘴,这是你一个小辈该说的话么。”    李氏心里发冷:“甄三,她们一个两个乖得很,你光晓得听你娘说东说西,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今天动手扇了你老婆和夏丫头。夏丫头鼻子都流血了,你的好二嫂还说要把你的女儿送去给大户人家做小妾,换银子,最后还把她推到了河塘里差点淹死。”    甄三一愣,神情尴尬起来:“阿敏,你咋这么说话,还当着女儿的面,我娘她就是脾气不好,刀子嘴豆腐心。”    李氏冷笑道:“我敢这么说话,自然是因为婆婆和二嫂有脸提这个要求,娘平日糟践我也就罢了,可是她这回要卖她的亲孙女儿,还骂我女儿是贼,甄三你的女儿你不清楚,你也信她会偷东西?”    甄三从未见过李氏如此咄咄逼人,结巴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担心……。”    “担心,你一个月有大半个月不归家,一回来先去听你娘立规矩,问也不问就过来逼问你女儿,你也是想把她逼死啊。”李氏这些年暗地里受的委屈似乎有了有了发泄点,她忍不住捂着嘴呜呜痛哭起来。    “妹妹没有和奶动手,也没有偷东西。”甄知春愤愤道:“昨日是我和妹妹一块儿去镇里卖鸡子,这钱是东家打赏的,怎么又成奶奶的了。”    一面是老娘,一面是自己的妻女,甄三苦恼起来:“咱们家里没有藏私的规矩,一直都是你奶管家的,若是得了银钱是应该交给你奶。”    李氏冷哼一声没有反驳,甄知春却咬着嘴唇道:“爹,你不在家,家里馊掉的饼子,冷饭冷粥,硬的和石头似的窝头,从来只有咱屋里和大伯娘她们几个吃,桌子上有肉从来没咱们几个的份,这些可都是奶奶安排的。”    甄三吭哧着不说话,半天憋出一句:“你奶和你爷年纪大了,让着他们也是应该的,你们还小,日后这些都有。”    画饼充饥,唬谁呢?甄知夏不屑的撇撇嘴。    一滴滴热烫的液体打在甄知夏手背上,却是甄知春已经激动的泪流满面:“若是让着爷奶吃,我怎么会多说,小叔读书我也不敢提,可是二房几个呢,我娘和大伯娘做得多吃的少,凭啥连二伯娘他们也得供着。”    甄知夏拿起袖子替她擦脸,甄知春猛然回身抱住她放声大哭:“这些我平日也忍了,而且还劝着妹妹忍。可是二伯娘今天不该这么逼你,差点就把你逼死了。”    李氏心疼女儿,哭得更是大声,甄三顿时呐呐说不出话来。    “三弟,娘让你再去一趟。”甄大又慢吞吞出现在甄三屋外。    甄三犹豫了下终究还是不敢违抗,他朝着李氏蠕动了几下嘴皮子:“我马上回来。”    李氏气的背过身去擦眼泪。    待他一走,李氏也坐到床边儿一手一个搂了姐妹俩在怀里:“你们都是我的好女儿,今晚让你爹一个人睡,咱们不理他。”    甄知春闷闷的控诉:“娘,爹就是太听奶话了。”    甄知夏反手搂住两母女。    甄三再次回屋,脚步缓慢似有千金,他小心的看过母女三人哭得晶亮的眼睛:“三丫头,你还是把银子先拿出来吧,我这会儿先给你奶送去。”    甄知夏瞧着这男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忽然笑了,这都是什么爹啊她轻轻从李氏的怀里挣开来,不愿搭理甄三:“我累了,先睡了。”    李氏忙道:“夏丫头还没吃饭呢。”    甄知夏看着甄三摇摇头:“不想吃。”    甄知春抹着眼睛:“知夏,我去给你端饭过来,你泡了湖水,受了惊吓,不吃东西怎么行。”    李氏起身道:“还是我去吧。”她将两只空碗拿在手里,不理甄三巴巴的目光,直接出了门。    片刻后隔壁隐隐传来马氏的痛骂声,甄知春脸色发白,甄知夏迁怒甄三,偷偷剜了他好几眼。    半响后,李氏一张俏脸面红耳赤,眼角还挂着泪痕,她端着两只粗瓷大碗进来:“春丫头你今晚也别去堂屋了,和夏丫头一起在这里吃吧。”    “娘你的呢?”甄知春接过碗端在手里。    “我不饿。”李氏声音沙哑,眼眶上一圈儿红,她坐到床沿儿,摸出一个笸箩,埋头做起秀活来。    “娘不吃我也不吃,都留给三丫头吧。”甄知春赌气将碗往床头的小桌子上一放。    甄三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氏:“阿敏跟我去堂屋吃去吧。”    李氏瞪他一眼:“我脸皮还没这么厚。”从桌上接过碗,就着碗边儿喝了一大口,又递给大女儿,看她喝完才又摸起针线。    甄知夏觉得嘴里发苦,本就不好喝的黍米粥味道更难吃了,她勉强喝碗粥的功夫,甄三又他娘被叫出去了两次,甄知夏对这个男人益发瞧不起。    说是以夫为天,这样的夫又能担当什么。    当夜果然母女三人合着一床而卧,甄知夏心里烦躁,半夜才睡着,再睁眼已经是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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